杜甫*佳人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
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
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詩的主人公是一個戰亂時被遺棄的女子。在中國古典文學的人物畫廊中,這是一個獨特而鮮明的女性形象。

  詩一開頭,便引出這位幽居空谷的絕代佳人,接著以「自雲」領起,由佳人訴說自己的身世遭遇。她說自己出身於高門府第,但生不逢時,趕上了社會動亂;兄弟雖官居高位,但慘死於亂軍之中,連屍骨也無法收葬。在這人情世態隨著權勢轉移而冷暖炎涼的社會裡,命運對於不幸者格外冷酷。由於娘家人亡勢去,輕薄的夫婿無情地拋棄了她,在她的痛哭聲中與新人尋歡作樂去了。社會的、家庭的、個人的災難紛至沓來,統統降臨到這個弱女子頭上。女主人公的長篇獨白,邊敘述,邊議論,傾訴個人的不幸,慨歎世情的冷酷,言辭之中充溢著悲憤不平。尤其是「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的比喻,「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的對照,使人想見她聲淚俱下的痛苦神情。
  但是,女主人公沒有被不幸壓倒,沒有向命運屈服,她吞下生活的苦果,獨向深山而與草木為鄰了。詩的最後六句,著力描寫深谷幽居的淒涼景況。茅屋需補,翠袖稱薄,賣珠飾以度日,采柏子而為食,見得佳人生活的清貧困窘;首不加飾,發不插花,天寒日暮之際,倚修竹而臨風,表現她形容憔悴和內心的寂寞、哀怨。無論從物質從精神來說,佳人的境遇都是苦不堪言的。幸而尚有一個勤快的侍婢,出則變賣舊物,歸則補屋採食,與主人相依為命,否則,那將是何等孤苦難耐啊!

  詩人在用「賦」的手法描寫佳人孤苦生活的同時,也借助「比興」讚美了她高潔自持的品格。固然,「牽蘿補茅屋」──那簡陋而清幽的環境,「摘花不插花」──那愛美而不為容的情趣,已經展示出佳人純潔樸素的心靈;但「采柏動盈掬」和「日暮倚修竹」的描寫,卻更將佳人形象與「竹」、「柏」這些崇高品質的象徵聯繫起來,從而暗示讀者:你看這位時乘命蹇的女子,不是很像那經寒不凋的翠柏和挺拔勁節的綠竹嗎?同樣,「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兩句也是象徵女主人公的高潔情操的。出山水濁是在山水清的陪襯,核心在於一個「清」字。詩人是要用山中泉水之清比喻空谷佳人的品格之清,與「倚竹」、「采柏」是出於同一機杼的。
  命運是悲慘的,情操是高潔的,這是佳人形象的兩個側面。詩人刻畫人物的這兩個側面,在行文上採用了不同的人稱。敘述佳人命運,是第一人稱的傾訴,語氣率直酣暢;讚美佳人品格,是第三人稱的描狀,筆調含蓄蘊藉。率直酣暢,所以感人肺腑,觸發讀者的共鳴;含蓄蘊藉,所以耐人尋味,給讀者留下想像的餘地。兩者互相配合,使得女主人公的形象既充滿悲劇色彩又富於崇高感。

  關於這首詩的作意,清人黃生認為:「偶有此人,有此事,適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詩。」詩作於干元二年(759)秋季,那是安史之亂發生後的第五年。早些時候,詩人不得已辭掉華州司功參軍職務,為生計所驅使,挈婦將雛,翻過隴山,來到邊遠的秦州。杜甫對大唐朝廷,竭忠盡力,丹心耿耿,竟落到棄官漂泊的窘境。但他在關山難越、衣食無著的情況下,也始終不忘國家民族的命運。這樣的不平遭際,這樣的高風亮節,同這首詩的女主人公是很有些相像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白居易《琵琶行》)杜甫的《佳人》,應該看作是一篇客觀反映與主觀寄托相結合的佳作。

岑參*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
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
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
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
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
連山若波濤,奔走似朝東。
青槐夾馳道,宮觀何玲瓏。
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
淨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
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

【註釋】
   ?突兀:高聳。
   ?鬼工:非人力所能。
   ?宮館:宮闕。
   ?淨理:佛理。
   ?勝因:善緣。
   ?掛冠:辭官。
   ?覺道:佛道。

【簡析】
此詩是寫登佛塔回望景物,望而生發,忽悟佛理,決意辭官學佛,以求濟世,暗 寓對國是無可奈何的情懷。

首二句寫未登之前仰望全塔;三、四句寫登塔;五至八句寫塔之高聳雄峻。九、十句寫由上俯看;十一至十八句,寫在塔頂向東南西北各方所見的景物。最後四句寫忽悟「淨理」,甚至想「掛冠」而去。

詩在描摹大雁塔的巍峨高大方面,可謂匠心獨運。「如湧出」、「聳天宮」、「礙白日」、「摩蒼穹」等等,語語驚人,令人有親臨其境之感,不禁為之驚歎。

韋應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這首詩乍看無甚驚人之句,好像一潭秋水,冷然而清,頗有陶淵明的風格,向來被稱為韋詩中的名篇。有人說它「一片神行」,有人說是「化工筆」(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評價很高。
  題目叫《寄全椒山中道士》。既然是「寄」,自然會吐露對山中道士的憶念之情。但憶念只是一層,還有更深的一層,需要細心領略。
  詩的關鍵在於那個「冷」字。全詩所透露的也正是在這個「冷」字上。首句既是寫出郡齋氣候的冷,更是寫出詩人心頭的冷。然後,詩人由於這兩種冷而忽然想起山中的道士。山中的道士在這寒冷氣候中到澗底去打柴,打柴回來卻是「煮白石」。葛洪《神仙傳》說有個白石先生,「嘗煮白石為糧,因就白石山居。」還有道家修煉,要服食「石英」。明乎此,那麼「山中客」是誰就很清楚了。

  道士在山中艱苦修煉,詩人懷念老友,想送一瓢酒去,好讓他在這秋風冷雨之夜,得到一點友情的安慰。然而再進一層想,他們都是逢山住山、見水止水的人,今天也許在這塊石巖邊安頓,明天呢,恐怕又遷到別一處什麼洞穴安身了。何況秋天來了,滿山落葉,連路也不容易找,他們走過的腳跡自然也給落葉掩沒了,那麼,到何處去找這些「浮雲柳絮無根蒂」的人呢?
  詩雖淡淡寫來,卻使人覺得詩人情感上的種種跳蕩與反覆。開頭,是由於郡齋的冷而想到山中的道士,再想到送酒去安慰他們,終於又覺得找不著他們而無可奈何;而自己心中的寂寞之情,也終於無從消解。

  詩人描寫這些複雜的感情,都是通過感情和形象的配合來表現的。「郡齋冷」兩句抒寫,可以看到詩人在郡齋中的寂寞。「束荊薪」、「煮白石」是一種形象,這裡面有山中道人的種種活動。「欲持」和「遠慰」又是一種感情抒寫。「落葉空山」卻是另一種形象了,是秋氣蕭森、滿山落葉、全無人跡的深山。這些形象和情感串連起來,便構成了情韻深長的意境,很耐人尋味。

  這首詩,看來像是一片蕭疏淡遠的景,啟人想像的卻是表面平淡而實則深摯的情。在蕭疏中見出空闊,在平淡中見出深摯。這樣的用筆,就使人有「一片神行」的感覺,亦就是形象思維的巧妙運用。

  蘇東坡很愛這首詩。《許彥周詩話》載:「韋蘇州詩:」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東坡用其韻曰:「寄語庵中人,飛空本無跡。』此非才不逮,蓋絕唱不當和也。」施補華《峴傭說詩》也指出:「《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東坡刻意學之而終不似。蓋東坡用力,韋公不用力;東坡尚意,韋公不尚意,微妙之詣也。」這便是自然和造作的分別。韋應物這首詩,情感和形象的配合十分自然,所謂「化工筆」,也就是這個意思。

韓愈《調張籍》
  李杜文章在,
  光焰萬丈長。
  不知群兒愚,
  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
  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後,
  舉頸遙相望。
  夜夢多見之,
  晝思反微茫。
  徒觀斧鑿痕,
  不矚治水航。
  想當施手時,
  巨刃磨天揚。
  垠崖劃崩豁,
  韓坤擺雷硠。
  惟此兩夫子,
  家居率荒涼。
  帝欲長吟哦,
  故遣起且僵。
  剪翎送籠中,
  使看百鳥翔。
  平生千萬篇,
  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
  雷電下取將。
  流落人間者,
  太山一毫芒。
  我願生兩翅,
  捕逐出八荒。
  精誠忽交通,
  百怪入我腸。
  刺手拔鯨牙,
  舉瓢酌天漿。
  騰身跨汗漫,
  不著織女襄。
  顧語地上友:
  經營無太忙!
  乞君飛霞佩,
  與我高頡頏。

  韓愈詩鑒賞

  李白和杜甫的詩歌成就,在盛行王、孟和元、白詩風的中唐時期,往往不被重視,甚至還受到一些人的貶損。韓愈在這首詩中,熱情地讚美李白和杜甫的詩文,表現出高度傾慕之情。在對李、杜詩歌的評價問題上,韓愈要比同時的人高明許多。

  本詩可分為三段。前六句為第一段。作者對李、杜詩文作出了極高的評價,並譏斥「群兒」抵毀前輩是多麼無知可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二句,已成為對這兩位偉大詩人的千古定評了。中間二十二句為第二段。力寫對李、杜的欽仰,讚美他們詩歌的高度成就。其中「伊我」十句,作者感歎生於李、杜之後,只好在夢中瞻仰他們的風采。特別是讀到李、杜天才橫溢的詩篇時,便不禁追想起他們興酣落筆的情景:就像大禹治水那樣,揮動著摩天巨斧,山崖峭壁一下子劈開了,被阻遏的洪水便傾瀉出來,天地間迴盪著山崩地裂的巨響。「惟此」六句,感慨李、杜生前不遇。天帝要使詩人永不停止歌唱,便故意給予他們升沉不定的命運。好比剪了羽毛囚禁在籠中的鳥兒,痛苦地看著外邊百鳥自由自在地飛翔。

  「平生」六句,作者歎惜李、杜的詩文多已散佚。他們一生寫了千萬篇金玉般優美的詩歌,但其中多被仙官派遣神兵收取去了,流傳人間的,只不過是泰山的毫末之微而已。末十二句為第三段。「我願」八句,寫自己努力去追隨李、杜。詩人希望能生出兩翅,在天地中追尋李、杜詩歌的精神。他終於能與前輩詩人精誠感通,於是,千奇百怪的詩境便進入心裡:反手拔出大海中長鯨的利齒,高舉大瓢,暢飲天宮中的仙酒,忽然騰身而起,遨遊於廣漠無窮的天宇中,自由自在,發天籟之音,甚至連織女所制的天衣也不屑去穿了。最後四句點題。詩人懇切地勸導老朋友張籍:

  不要老是鑽到書堆中尋章摘句,忙碌經營,還是和我一起向李、杜學習,在詩歌的廣闊天地中高高飛翔吧。

  韓愈在中唐詩壇上,開創了一個重要的流派。葉燮《原詩》說:「韓詩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詩人以其雄健的筆力,凌厲的氣勢,驅使宇宙萬象進入詩中,表現了宏闊奇偉的藝術境界。這對糾正大歷以來詩壇軟熟淺露的詩風,是有著積極作用的。而《調張籍》就正像詩界異軍突起的一篇宣言,它本身最能體現出韓詩奇崛雄渾的詩風。

  詩人筆勢波瀾壯闊,恣肆縱橫,全詩如長江大河浩浩蕩蕩,奔流直下,而其中又曲折盤旋,激濺飛瀉,變態萬狀,令人心搖意駭,目眩神迷。如第二段中,極寫李、杜創作「施手時」情景,氣勢宏偉,境界闊大。突然,筆鋒急轉:「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豪情壯氣一變而為感喟蒼涼,所謂「勒奔馬於噓吸之間」,非有極大神力者何能臻此!下邊第三段「我願」數句,又再作轉折,由李、杜而寫及自己,馳騁於碧海蒼天之中,詩歌的內涵顯得更為深厚。我們還注意到,詩人並沒有讓江河橫溢,一往不收,他力束狂瀾,迫使洶湧的流水循著河道前瀉。本詩在命題立意、結構佈局、遣詞造句上,處處可見到作者獨具的匠心。如詩中三個段落,迴環相扣,展轉相生。

  全詩寓縱橫變化於規矩方圓之中,非有極深功力者何能臻此!

  尤可注意的是,詩中充滿了探險入幽的奇思冥想。

  第一段六句,純為議論。自第二段始,運筆出神入化,簡直令人眼花繚亂。「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用大禹鑿山導河來形容李、杜下筆為文,這種匪夷所思的奇特的想像,決不是一般詩人所能有的。詩人寫自己對李、杜的追慕是那樣狂熱:「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他長出了如雲般的長翮大翼,乘風振奮,出六合,絕浮塵,探索李、杜藝術的精魂。追求的結果是「百怪入我腸」。此「百怪」可真名不虛說,既有「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又有「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下海上天,想像之神奇令人驚歎。而且詩人之奇思,或在天,或在地,或挾雷電,或跨天宇,雄闊壯麗。韓詩曰奇曰雄,通過此詩可見其風格特色*。

  詩人這種神奇的想像,每借助於誇張和比喻的藝術手法,就是前人所盛稱的「以想像出詼詭」。詩人這樣寫那些妄圖詆毀李、杜的輕薄後生:「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設喻貼切,形象生新,後世提煉為成語,早已家喻戶曉了。詩中萬丈光焰,磨天巨刃,乾坤間的巨響,太山、長鯨等瑰瑋奇麗的事物,都被用來設喻,使詩歌磅礡的氣勢和詭麗的境界得到充分的表現。

  這首詩乃「論詩」之作。朱彝尊《批韓詩》說:

  「議論詩,是又別一調,以蒼老勝,他人無此膽。」

  這所謂的「別調」,其實應是議論詩中的「正格」,那就是以形象為議論。在本詩中,作者通過豐富的想像和誇張、比喻等表現手法,在塑造李白、杜甫及其詩歌的藝術形象的同時,也塑造出作者本人及其詩歌的藝術形象,生動地表達出詩人對詩歌的一些精到的見解,這正是此詩在思想上和藝術上值得珍視的地方。

柳宗元*南澗中題
秋氣集南澗,獨遊亭午時。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
去國魂已遠,懷人淚空垂。孤生易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誰為後來者,當與此心期。

  唐憲宗元和七年(812)秋天,柳宗元遊覽永州南郊的袁家渴、石渠、石澗和西北郊的小石城山,寫了著名的《永州八記》中的後四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和《小石城山記》。這首五言古詩《南澗中題》,也是他在同年秋天遊覽了石澗後所作。南澗即《石澗記》中所指的「石澗」。石澗地處永州之南,又稱南澗。
  這首詩,以記游的筆調,寫出了詩人被貶放逐後憂傷寂寞、孤獨苦悶的自我形象。

  全詩大體分兩層筆墨。前八句,著重在描寫南澗時所見景物。時方深秋,詩人獨自來到南澗遊覽。澗中寂寞,彷彿秋天的肅殺之氣獨聚於此。雖日當正午,而秋風陣陣,林影稀疏,仍給人以蕭瑟之感。詩人初到時若有所得,忘卻了疲勞。但忽聞失侶之禽鳴於幽谷,眼見澗中水藻在波面上蕩漾,卻引起了無窮聯想。詩的後八句,便著重抒寫詩人由聯想而產生的感慨。詩人自述遷謫離京以來,神情恍惚,懷人不見而有淚空垂。人孤則易為感傷,政治上一失意,便動輒得咎。如今處境索寞,竟成何事?於此徘徊,亦只自知。以後誰再遷謫來此,也許會理解我這種心情。詩人因參加王叔文政治集團而遭受貶謫,使他感到憂傷憤懣,而南澗之遊,本是解人煩悶的樂事,然所見景物,卻又偏偏勾引起他的苦悶和煩惱。所以蘇軾曾有評語說,「柳儀曹詩,憂中有樂,樂中有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認為「柳子厚南遷後詩,清勁紆徐,大率類此」(《東坡題跋》卷二《書柳子厚南澗詩》)。這是道出了柳宗元貶後所作詩歌在思想內容方面的基本特色的。

  清人何焯在所著《義門讀書記》中,也曾對此詩作過較好的分析。他說:「『秋氣集南澗』,萬感俱集,忽不自禁。發端有力。『羈禽響幽谷』一聯,似緣上『風』字,直書即目,其實乃興中之比也。羈禽哀鳴者,友聲不可求,而斷遷喬之望也,起下『懷人』句。寒藻獨舞者,潛魚不能依,而乖得性之樂也,起下『去國』句。」他這種看法,既注意到了詩人在詩歌中所反映的思想情緒,又注意到了這種思想情緒在詩歌結構安排上的內在聯繫,是符合作品本身的實際的。「秋氣集南澗」一句,雖是寫景,點出時令,一個「集」字便用得頗有深意。悲涼蕭瑟的「秋氣」怎麼能獨聚於南澗呢?這自然是詩人主觀的感受,在這樣的時令和氣氛中,詩人「獨遊」到此,自然會「萬感俱集」,不可抑止。他滿腔憂鬱的情懷,便一齊從這裡開始傾瀉出來。詩人由「秋氣」進而寫到秋風蕭瑟,林影參差,引出「羈禽響幽谷」一聯。詩人描繪山鳥驚飛獨往,秋萍飄浮不定,不正使人彷彿看到詩人在溪澗深處躑躅徬徨、淒婉哀傷的身影嗎?這「羈禽」二句,雖然是直書見聞,「其實乃興中之比」,開下文著重抒寫感慨的張本。詩人以「羈禽」在「幽谷」中哀鳴,欲求友聲而不可得,比之為對重返朝廷之無望,因而使他要「懷人淚空垂」了。這詩寫得平淡簡樸,而細細體會,蘊味深長,「平淡有思致」。蘇軾稱讚此詩「妙絕古今」,「熟視有奇趣」,道出了它的藝術特色。

七言古詩
陳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人人都讚美這是一首好詩。幾乎所有的文學史都稱引它,幾乎所有的唐詩選本都選了它。然而,它究竟好在哪裡,卻值得每一個讀者反覆玩味.探究出個所以然。

  全詩短短四句,通共不過二十二個字,沒有鋪敘,沒有比喻,沒有用典,不講究什麼吞吐迴環,更不屑於堆徹雕琢,只是大聲詠歎,直抒胸隱,但是,它的境界卻何等闊大,格調何等雄渾,含義何等深刻!這首詩之所以稱得上是陳子昂的壓卷之作,是因為它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蘊含著大詩人理想和現實的尖銳矛盾。它像火山的噴薄,又像江河的奔流.不但傾瀉著這位一代詩風開啟者心靈的苦悶,而且更代表了我國七世紀末那「鼎盛時代」的中堅分子們壯懷激烈的思想感情。唯其加此,它一直保持著歷久不衰的藝木魅力,感動了一千多年來的無數讀者,以至我們今天重新來品味它,仍然彷彿置身於當時的歷史背景之中.看到了蒼茫的天宇,寥廓的原野,聽到了「盛唐之音」的先驅者那震撼人心的慷慨悲歌,感受著一種雄豪悲壯的美。

  《登幽州台歌》作於武則天萬歲通天二年(697)。據陳子昂的好友盧藏用的《陳氏別傳》記載,這一年子昂從武攸宜征討契丹,在軍中任參謀。當時戰爭形勢對武周王朝不利,武攸宜前軍慘敗,大營震動,人心惶惶。子昂不忍坐視敗局,挺身向武攸宜進諫,提出了不同的作戰策略。出身親貴而不懂軍事的武攸宜非但不納諫,反而惱羞成怒,給了子昂以降職為軍曹的無理處分,盧藏用記述子昂受處分後的情況道:「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已。因登薊北樓(即幽州台),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氏別傳》)。盧藏用既是子昂的同時代人,又是他的好友。所謂「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即指《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因此,上述對《登幽州台歌》的寫作緣起的記述,當是可信的。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首名作的創作背景和當時作者的思想情緒。

  我們知道。陳子昂從青年時起就懷抱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關注社會現實,留意軍國大事。他入仕伊始,即不顧人微言輕,以政治家的氣魄,屢屢向武則天進呈各種建議,針砭時弊,希圖匡扶國家。武周統治集團飾非拒諫.冷落陳子昂,使他一直難展抱負。從武攸宜征契丹,本是一次立功報國的機會。可是事與願違,非但「吾謀不用」,而且橫遭貶抑。三十七歲的陳子昂此刻登上著名的古幽州台。想起自己十多年宦途蹭蹬,政治理想無法實現,怎能不產生英雄失路的悲痛之情呢?在子昂當時.他想到自己有抱負而無從施展,就「愴然涕下」,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的受打擊實質上是不合理的封建制度壓抑人才造成的悲劇。瞭解到此詩是在這樣一種悲痛心情激發下的志士失意之歌,我們就能懂得,為什麼它在封建時代無數遭遇困厄的知識分子中間會引起強烈共鳴了。

  但是我們對此詩思想意義的理解和發掘不應停留於此。因為就詩意來看,作者顯然並不僅僅是為個人政治道路上的坎坷而歌唱,更不是為一次軍中遭貶的事件而申訴。在幽燕前線受到的這次打擊,不過是為作者胸中蓄釀已久的思索宇宙人生的詩情充當了觸媒而已。出現在此詩中的藝術境界無比遼遠闊大,遠遠超出了一般事件的範圍。作者所前瞻的,是追之不及的前代的明君聖人;近盼的,是盼之不來的志同道合的當代賢者;而更使他感「念」於心的,是「悠悠」無盡的客觀世界和自己曲折短促的生命二者之間的對比……在這樣一種遼闊蒼茫的背景裡來推究人生的真諦,但不得其解,詩人於是不禁「愴然涕下!」由詩中這種感情發展線索可知,當時站在幽州台上放歌的詩人,已經超脫了具體事件的紛擾,而俯仰天地,縱觀古今,置身到茫茫宇宙的時間和空間的交叉點上,來探索社會人生的大課題了!

  形象大於思想。陳子昂這首感傷之作是由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遭遇觸發的,但是其客觀意義卻遠遠超越了他自身以至他所處的時代的範圍,帶有一定的廣泛性。表現在這首詩裡的感傷情緒,和世俗的憂生歎逝有明顯的不同。這是一種在對事業和人生的執著追求中產生的喟歎。他游心注目於偉大和永恆的宇宙之中,從哲理的高度來思索人生的奧秘。這樣的思想傾向在他的《感遇》組詩中時時放出異彩,如《感遇》第十七首說:「幽居觀天運,悠悠念群生」。第二十五首說:「玄蠟號白露,茲歲已蹉跎。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等等。這些不同凡響的吟唱,與《登幽州台歌》中「念天地之悠悠」的歎息聲—脈相通,互相印證,表明作者在不斷地思索宇宙,思索人生。這種思索,對於一切有思想、有抱負的人都是一種有意義的啟迪和感染。面對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大宇宙,人怎樣才不虛耗自己短促的一生?這是任何—個時代任何一個人都必須思考並作出回答的。正因為如此,儘管我們現在的偉大時代已經遠非陳子昂生活的唐代所能比擬,儘管陳子昂那種孤獨感傷的封建知識分子的情緒已為我們所不取,但我們讀起這首詩來,仍然強烈地感覺到宇宙的遼闊,時間的流逝,從而聯想到個人在這無窮無盡的宇宙之中和時間的長河裡,到底應該有些什麼作為才不是虛度此生?這首詩之所以至今仍深受現代讀者喜愛,主要原因就在於此吧!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

【註釋】:
被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宮體詩的自贖》)的《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來使無數讀者為之傾倒。一生僅留下兩首詩的張若虛,也因這一首詩,「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詩篇題目就令人心馳神往。春、江、花、月、夜,這五種事物集中體現了人生最動人的良辰美景,構成了誘人探尋的奇妙的藝術境界。

詩人入手擒題,一開篇便就題生發,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壯麗畫面:江潮連海,月共潮生。這裡的「海」是虛指。江潮浩瀚無垠,彷彿和大海連在一起,氣勢宏偉。這時一輪明月隨潮湧生,景象壯觀。一個「生」字,就賦予了明月與潮水以活潑潑的生命。月光閃耀千萬里之遙,哪一處春江不在明月朗照之中!江水曲曲彎彎地繞過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月色瀉在花樹上,像撒上了一層潔白的雪。詩人真可謂是丹青妙手,輕輕揮灑一筆,便點染出春江月夜中的奇異之「花」。同時,又巧妙地繳足了「春江花月夜」的題面。詩人對月光的觀察極其精微:月光蕩滌了世間萬物的五光十色,將大千世界浸染成夢幻一樣的銀輝色。因而「流霜不覺飛」,「白沙看不見」,渾然只有皎潔明亮的月光存在。細膩的筆觸,創造了一個神話般美妙的境界,使春江花月夜顯得格外幽美恬靜。這八句,由大到小,由遠及近,筆墨逐漸凝聚在一輪孤月上了。

清明澄徹的天地宇宙,彷彿使人進入了一個純淨的世界,這就自然地引起了詩人的遐思冥想:「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詩人神思飛躍,但又緊緊聯繫著人生,探索著人生的哲理與宇宙的奧秘。這種探索,古人也已有之,如曹植《送應氏》:「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阮籍《詠懷》:「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等等,但詩的主題多半是感慨宇宙永恆,人生短暫。張若虛在此處卻別開生面,他的思想沒有陷入前人窠臼,而是翻出了新意:「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個人的生命是短暫即逝的,而人類的存在則是綿延久長的,因之「代代無窮已」的人生就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這是詩人從大自然的美景中感受到的一種欣慰。詩人雖有對人生短暫的感傷,但並不是頹廢與絕望,而是緣於對人生的追求與熱愛。全詩的基調是「哀而不傷」,使我們得以聆聽到初盛唐時代之音的迴響。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是緊承上一句的「只相似」而來的。人生代代相繼,江月年年如此。一輪孤月徘徊中天,像是等待著什麼人似的,卻又永遠不能如願。月光下,只有大江急流,奔騰遠去。隨著江水的流動,詩篇遂生波瀾,將詩情推向更深遠的境界。江月有恨,流水無情,詩人自然地把筆觸由上半篇的大自然景色轉到了人生圖像,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離愁別恨。

「白雲」四句總寫在春江花月夜中思婦與遊子的兩地思念之情。「白雲」、「青楓浦」托物寓情。白雲飄忽,象徵「扁舟子」的行蹤不定。「青楓浦」為地名,但「楓」「浦」在詩中又常用為感別的景物、處所。「誰家」「何處」二句互文見義,正因不止一家、一處有離愁別恨,詩人才提出這樣的設問,一種相思,牽出兩地離愁,一往一復,詩情蕩漾,曲折有致。

以下「可憐」八句承「何處」句,寫思婦對離人的懷念。然而詩人不直說思婦的悲和淚,而是用「月」來烘托她的懷念之情,悲淚自出。詩篇把「月」擬人化,「徘徊」二字極其傳神:一是浮雲遊動,故光影明滅不定;二是月光懷著對思婦的憐憫之情,在樓上徘徊不忍去。它要和思婦作伴,為她解愁,因而把柔和的清輝灑在妝鏡台上、玉戶簾上、搗衣砧上。豈料思婦觸景生情,反而思念尤甚。她想趕走這惱人的月色,可是月色「卷不去」,「拂還來」,真誠地依戀著她。這裡「卷」和「拂」兩個癡情的動作,生動地表現出思婦內心的愁悵和迷惘。月光引起的情思在深深地攪擾著她,此時此刻,月色不也照著遠方的愛人嗎?共望月光而無法相知,只好依托明月遙寄相思之情。望長空:鴻雁遠飛,飛不出月的光影,飛也徒勞;看江面,魚兒在深水裡躍動,只是激起陣陣波紋,躍也無用。「尺素在魚腸,寸心憑雁足」。向以傳信為任的魚雁,如今也無法傳遞音訊——該又憑添幾重愁苦!

最後八句寫遊子,詩人用落花、流水、殘月來烘托他的思歸之情。「扁舟子」連做夢也唸唸歸家——花落幽潭,春光將老,人還遠隔天涯,情何以堪!江水流春,流去的不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遊子的青春、幸福和憧憬。江潭落月,更襯托出他淒苦的寞寞之情。沉沉的海霧隱遮了落月;碣石、瀟湘,天各一方,道路是多麼遙遠。「沉沉」二字加重地渲染了他的孤寂;「無限路」也就無限地加深了他的鄉思。他思忖:在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不知有幾人能乘月歸回自己的家鄉!他那無著無落的離情,伴著殘月之光,灑滿在江邊的樹林之上……

「落月搖情滿江樹」,這結句的「搖情」——不絕如縷的思念之情,將月光之情,遊子之情,詩人之情交織成一片,灑落在江樹上,也灑落在讀者心上,情韻裊裊,搖曳生姿,令人心醉神迷。

《春江花月夜》在思想與藝術上都超越了以前那些單純模山范水的景物詩,「羨宇宙之無窮,哀吾生之須臾」的哲理詩,抒兒女別情離緒的愛情詩。詩人將這些屢見不鮮的傳統題材,注入了新的含義,融詩情、畫意、哲理為一體,憑借對春江花月夜的描繪,盡情讚歎大自然的奇麗景色,謳歌人間純潔的愛情,把對遊子思婦的同情心擴大開來,與對人生哲理的追求、對宇宙奧秘的探索結合起來,從而匯成一種情、景、理水乳交溶的幽美而邈遠的意境。詩人將深邃美麗的藝術世界特意隱藏在惝恍迷離的藝術氛圍之中,整首詩篇彷彿籠罩在一片空靈而迷茫的月色裡,吸引著讀者去探尋其中美的真諦。

全詩緊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來寫,而又以月為主體。「月」是詩中情景兼融之物,它跳動著詩人的脈搏,在全詩中猶如一條生命紐帶,通貫上下,觸處生神,詩情隨著月輪的生落而起伏曲折。月在一夜之間經歷了升起——高懸——西斜——落下的過程。在月的照耀下,江水、沙灘、天空、原野、楓樹、花林、飛霜、白去、扁舟、高樓、鏡台、砧石、長飛的鴻雁、潛躍的魚龍,不眠的思婦以及漂泊的遊子,組成了完整的詩歌形象,展現出一幅充滿人生哲理與生活情趣的畫卷。這幅畫卷在色調上是以淡寓濃,雖用水墨勾勒點染,但「墨分五彩」,從黑白相輔、虛實相生中顯出絢爛多彩的藝術效果,宛如一幅淡雅的中國水墨畫,體現出春江花月夜清幽的意境美。

詩的韻律節奏也饒有特色。詩人灌注在詩中的感情旋律極其悲慨激盪,但那旋律既不是哀絲豪竹,也不是急管繁弦,而是象小提琴奏出的小夜曲或夢幻曲,含蘊,雋永。詩的內在感情是那樣熱烈、深沉,看來卻是自然的、平和的,猶如脈搏跳動那樣有規律,有節奏,而詩的韻律也相應地揚抑迴旋。全詩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換韻,共換九韻。又平聲庚韻起首,中間為仄聲霰韻、平聲真韻、仄聲紙韻、平聲尤韻、灰韻、文韻、麻韻,最後以仄聲遇韻結束。詩人把陽轍韻與陰轍韻交互雜沓,高低音相間,依次為洪亮級(庚、霰、真)——細微極(紙)——柔和級(尤、灰)——洪亮級(文、麻)——細微級(遇)。全詩隨著韻腳的轉換變化,平仄的交錯運用,一唱三歎,前呼後應,既迴環反覆,又層出不窮,音樂節奏感強烈而優美。這種語音與韻味的變化,又是切合著詩情的起伏,可謂聲情與文情絲絲入扣,宛轉諧美。

《春江花月夜》是樂府《清商曲辭·吳聲歌曲》舊題。創製者是誰,說法不一。或說「未詳所起」;或說陳後主所作;或說隋煬帝所作。今據郭茂倩《樂府詩集》所錄,除張若虛這一首外,尚有隋煬帝二首,諸葛穎一首,張子容二首,溫庭筠一首。它們或顯得格局狹小,或顯得脂粉氣過濃,遠不及張若虛此篇。這一舊題,到了張若虛手裡,突發異彩,獲得了不朽的藝術生命。時至今日,人們甚至不再去考索舊題的原始創製者究竟是誰,而把《春江花月夜》這一詩題的真正創製權歸之於張若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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