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
家童鼻息己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譯文:
夜裡,在東坡雪堂喝酒,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回家時好像已是半夜了,
僮僕已熟睡,而沒人來開門,拄著手杖在江邊,靜聽水聲,
常常遺憾不能自由做自己,何時才能放下,這些汲營忙碌呢?
夜深了,風停了,水面一片平靜,真希望坐著小船離開,從此就在五湖四海中度過餘生吧!

這首詞寫於宋神宗元豐五年,這時蘇軾因為文字獄─-就是「烏台詩案」,被謫貶到黃州,在住處不遠開墾了一片荒地耕種,因為這片田地在城東門的山坡上,所以就叫「東坡」,同時也給自己起了個號,叫「東坡居士」;還在這裏蓋了房子,取名叫「雪堂」。
這首詞記述,在一個深秋的夜晚,東坡在雪堂飲酒,醉後回到住處的情景。

【作者簡介】
蘇軾(公元 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博學多才,詩詞文章書法繪畫,無一不精。其文章屬「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詩為宋代第一大家,其詞開創了宋詞中豪放、清曠的詞派,對後世的文學有巨大影響。

【字句淺釋】

解題:
元1080年,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住在城南長江邊的臨皋亭。後在附近開荒地,名之曰「東坡」,自號「東坡居士」,還在那裡修了棟「雪堂」。這首大名鼎鼎的詞記述了一個深秋之夜,作者在雪堂開懷暢飲後帶醉返回臨皋的情景。
2. 三更:相當於子夜前後一小時的時間。
3. 家童:家中的年青男僕。
4. 鼻息:鼻中呼吸的氣息。
5. 忘卻:這裡指擺脫。
6. 營營:奔競追求。
7. 夜闌:夜深。
8. 縠紋:縐紗似的細紋,用以比喻很細的水波。
9. 寄:暫時的托身。
10. 餘生:暮年、後半生。

蘇軾*浣溪沙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譯文
  山腳下蘭草嫩芽入小溪,
  松林間小路清淨無泥,
  傍晚細雨中布谷鳥陣陣啼。
  誰說人老不可再年少?
  門前流水還能執著奔向西!
  不必煩惱歎年老,感慨時光的流逝。
量力而動,其過鮮矣。

  註釋  
  1.蘄水,縣名,今湖北浠水縣。時與醫人龐安時(字安常)同游,見《東坡題跋》卷三《書清泉寺詞》。
  2.浸:泡在水中。
  3.子規:布谷鳥。
  4.唱黃雞:感慨時光的流逝。因黃雞可以報曉。表示時光的流逝。
  5.白居易《三月三日祓禊洛濱》:"沙路潤無泥"。
  6.「瀟瀟暮雨」,白居易《寄殷協律詩》自註:"江南吳二娘曲詞雲,'蕭蕭暮雨郎不歸'。"子規,杜鵑鳥,相傳為古代蜀帝杜宇之魂所化,亦稱"杜宇",鳴聲淒厲,詩詞中常藉以抒寫羈旅之思。
  7.此句當為寫實。但"門前"云云,亦有出處。《舊唐書》卷一九一方伎《一行傳》,謂天台山國濟寺有一老僧會布算,他說:"門前水當卻西流,弟子亦至。"一行進去請業,"而門前水果卻西流"。
  8.白居易《醉歌》:"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雞與白日。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酉前沒。腰間紅綬系未穩,鏡裡朱顏看已失"。這裡反用其意,謂不要自傷白髮,悲歎衰老。
  9.無再少:不能回到少年。

賞析
  這首詞寫於元豐五年(1082)春,當時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任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這在蘇軾的政治生涯中,是一個重大的打擊,然而這首詞卻在逆境中表現出一種樂觀向上的精神。

  上闋寫自然景色,首二句描寫早春時節,溪邊蘭草初發,溪邊小徑潔淨無泥,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卻以瀟瀟暮雨中,布谷鳥哀怨的啼聲作結。子規聲聲,提醒行人"不如歸去",給景色抹上了幾分傷感的色彩。

  下闋卻筆鋒一轉,不再陷於子規啼聲帶來的愁思,而是振起一筆。常言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歲月的流逝,正如同東去的流水一般,無法挽留。然而,人世總有意外,"門前流水尚能西",既是眼前實景,又暗藏佛經典故。東流水亦可西回,又何必為年華老大徒然悲哀呢?看似淺顯,卻值得回味。先著《詞潔》卷一謂:"坡公韻高,故淺淺語亦自不凡。"

  全詞洋溢著一種向上的人生態度,然而上闋結句的子規啼聲,隱隱折射出詞人處境,也更顯出詞中達觀態度的難能可貴,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謂:"愈悲鬱,愈豪放,愈忠厚,令我神往。"

蘇軾《浣溪沙》
  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琖,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編年
  這首南山紀遊之作,掇拾眼前景物,卻涉筆成趣,寓意深刻,有自然渾成之妙。元豐七年(一0八五)三月,蘇軾在黃州貶所過了四年多謫居生活之後,被命遷汝州(今河南臨汝)團練副使。據《宋史》本傳,神宗手劄移軾汝州,有「人材實難,不忍終棄」之語。元豐七年東坡離開黃州赴汝州,最困頓的黃州時期終於脫離了。由於在此之前,東坡從未遭受過如此大的打擊和屈辱,因此,此詞意境更是不同於它。心情比較輕鬆,一路上頗事遊訪。暢遊廬山,在江西筠州探視了胞弟子由,到金陵又興致仕家居的王安石酬唱累日,且有買田江幹、相偕歸隱之約。這年歲暮,蘇軾來到泗州,本詞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創作的。

  小序中提到的劉倩叔,不詳其人。查傅藻《東坡紀年錄》,元豐七年內,東坡與之同游泗州南山並都有詞記述的,有十一月晦日之劉仲達,為眉山舊相識,作《滿庭芳》;十二月之泗州太守(王明清《揮麈後錄》卷七謂名劉士彥),作《行香子》;同月二十四日之劉倩叔,作《沅溪沙》。詞序稱「泗州劉倩叔」,又不帶寫官職,當不是前二劉。按東坡詩集元豐八年正月泗州作有《書劉君射堂》詩,施元之注謂《續帖》刻石有東坡自注雲:「劉曾隨其父典眉州」(分類本此詩題為《劉乙新作射堂》,題下注「乙父嘗知眉州」。)故詩首句稱「蘭玉當年刺史家」。王文話《蘇詩總案》因謂此詩中「劉君」與二劉(士彥、仲達)不合,乃家於泗州者,即劉倩叔。可備參考。蓋詞題稱「泗州」是指其本籍或寄籍;其父曾知眉州,與東坡沾一層關係,故同游南山,並得他為射堂題詩。

  賞析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這首小令是以時間氣候為序來鋪敘景物的。從細雨寫到天晴,層次非常清楚。上片寫南山雨後的風情之景。第一句寫風斜雨細,瑟瑟寒侵,這在殘冬臘月是很難耐的,當然更不是一個很好的遊山玩水的氣候,可是東坡卻只以「作小寒」三字出之,表現了一種不大在乎的態度。首句交代了時序,十二月二十四日與朋友游了南山;南山附近有個十裏灘,這一帶淡煙疏柳,風景極美,故曰「淡煙疏柳媚晴灘」,寫小雨後的景色,雨腳漸收,煙雲淡蕩,河灘疏柳,盡沐晴暉。儼然成了一幅淡遠的風景圖畫了。「媚」字下得漂亮,雨過天晴,十裏灘一帶景色嫵媚,由何來添其嫵媚呢?煙、柳。用淡煙和疏柳點綴出晴灘的嫵媚。一個「媚」字尤能傳出作者喜悅的心聲。「媚」代表了一種動態之美也。作者從搖曳於淡雲晴日中的疏柳,覺察到萌發中的春意,把快要入春的感覺,用「媚」字點出來。於殘冬歲暮之中把握住物象的新機,這正是東坡逸懷浩氣的表現。「入淮清洛漸漫漫」:「漫漫」形容水盛的樣子;淮,淮河,洛即洛澗,發源於安徽合肥,北流至懷遠入淮河,泗州在淮河北面。近人周篤文以為:「入淮」一句寄興遙深,一結甚遠。清洛入淮之處距泗州不近,非目力能及。而詞中提到清洛,是一種虛摹的筆法。作者從眼前的淮水聯想到上游的清碧的洛澗,當它匯入濁淮以後,就變得渾渾沌沌一片浩茫了。這是單純的景物描寫嗎?是否含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的歸隱林泉的寓意在內呢?筆者以為:姑且不論蘇軾站在南山上是否看不看得到清洛入淮的景象,但即使真看不到,句子同樣是可以成立的,它當然可以是東坡的想像,在看到淮河、十裏灘的景色後,由於春天的即將到來,氣候也漸漸暖和,也許山上雪水融化了,更往上源的洛水注入淮河,所以水勢漸漸盛大起來。至於周先生所言的,具有歸隱林泉的寓意,可說是一新說法。但有了這樣的念頭,是否下片詞意應繼續闡發此意?但觀下片,似乎不然;況就東坡而言,他應是仍一心想回到朝中,為天子所用,所以並不認為他具有退隱的想法。故應是承上句而來的寫景句。陽光灑滿灘頭,煙柳也顯得嫵媚,清澈的洛水流入淮河水勢漸大,更加清波浩渺。本來是冬天的景色,在作者的筆下卻是那麼富有春意。

  雪沫乳花浮午琖,蓼茸蒿筍試春盤。下片寫友人款待春盤初試的杯盞清歡。一起兩句,作者抓住了兩件有特徵性的事物來描寫:乳白色的香茶一盞和翡翠般的春蔬一盤。兩相映托,便有濃郁的節物氣氛和誘人的力量。「雪沫」句寫點茶,用筆入微,蔡襄《茶錄》:「凡欲點茶,先須燲盞令熱,冷則茶不浮。」又雲:「鈔茶先注湯,調令極勻,又添注入,環回擊拂,湯上盞可四分則止。視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為絕佳。」這可視為對「雪沫乳花」的詳盡的註解。午琖,琖即盞,中午時的茶盞,指的就是午茶,這整句可說是對宋人茶道的形象描繪。「蓼茸蒿筍」,即蓼芽與蒿莖,這是立春的應時節物。《風土記》:「元旦以蔥、蒜、韭、蓼、蒿芥雜和而食之,名五辛盤,取迎新之意。」東坡此次出遊為臘月廿四日,距春節很近,故得以預賞春盤以應節候,試春盤即指初嘗春菜。古代習俗,於立春之日,以蔬菜、糖果等置於盤中,互相饋贈,謂之春盤。《摭言》:「東晉李鄂立春日命以蘆菔芹芽為菜盤相饋貺。」《四時寶鏡》:「立春日春餅生菜,號春盤。」元陳元靚《歲時廣記》卷八引《皇朝歲時雜記》:「立春前一日,大內出春盤並酒,以賜近臣。……民間亦以春盤相饋。」明王三聘《古今事物考》:「立春日,春餅生菜相饋食,號春盤,唐以前有之。」唐代杜甫即有《立春》詩:

  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時。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

  巫峽寒江那對眼,杜陵遠客不勝悲。此身未知歸定處?呼兒覓紙一題詩。

  蘇軾以樽俎間的微物入詞,本是很難討好的。可是東坡卻用以入詞,而且是用一種屬對工整的形式來為的,這就難上加難。試看「雪沫」「蓼茸」二句,詞性字聲,纖悉皆合,既工整熨貼,又流轉自然,可見筆力之健舉。

  人間有味是清歡。

  《浣溪沙》為六句七言之體制,上下片皆以單句作結,故末句之經營,十分重要。即如下片以「人間有味是清歡」作結,則前面所鋪陳的景物,如午琖之茶香,春盤之蔬美等等,一併昇華為清歡之意趣了。其餖飣細物,並成妙諦,而不以瑣屑為病者,就在於煞尾收得好,有畫龍點睛,叫破全篇之功效。近人劉永濟《詞論》雲:「小令尤以結語取重,必通首蓄意、蓄勢,於結句得之,自然有神韻。」持論此詞,真有笙磬之合。一經結句點破,在此之前的細雨小寒,晴灘煙柳,無不與詞心契合,並化清歡了。清歡是一種幽靜的樂趣,主人用清茶時蔬來款待他,他深覺這是有興味的清歡。這是一個人經歷過挫折打擊之後的一種「自適」,多半要閱歷人世浮華、一番挫折之後,才能有的一種體認。這是一種人生體悟,人一定要經歷過挫折;得和失,大體都要失去過、受過大挫折後才能去珍惜。有時想想自己閱歷還少,對什麼事情都看得很嚴重;等到真正碰一些大挫折之後,才會發現以前種種,真是小情小怨、少不更事,那時你的人生就會到另外一種境界去了。像東坡,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整個人生態度就不一樣了。「人間有味是清歡」表面看來是如此輕鬆,實則是經歷過苦難之後所散發出來的風姿。「人間有味」,是一個怎麼樣的「味」?在林林總總、紛紛擾擾的塵世,對東坡而言,全都可拋開了,只要有幾盤蔬菜,一杯熱茶就可以滿足他,這就是人生;對他來說,最有味的莫過於「清歡」了。「清歡」是一種遠離世俗干擾、詞人自得的樂趣與境界,而這種自得也許是不同於他人的,它是作者情感的昇華,是對生活深深思考之後得出的結論。「人間有味是清歡」,一個具有哲理性的命題,用作詞的結尾,卻自然渾成,有照徹全篇之妙趣。此誠所謂「意到語工,不期高遠而自高遠」之作也。

  結語
  人們常以「以詩為詞」作為東坡詞的一大特色,認為此舉擴充了詞的內容,提高了詞的意境與地位。詩詞本應情志之所出,是文人對於生活中自然人文一切所見所聞所感之事理的一種表現。劉熙載《藝概》有雲:「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卷四《詞曲概》)杜甫之作,本就是以真情鬱志,其內容廣博,姿態橫生,方能成詩之大家,行千古於不墜。東坡詞作便是如此。窺其詞之內容,博大之至,無一不入詞,單是就此闋《浣溪沙》來看:登山臨水,寫景抒情,記風土節候,述農村生活事物,很多從前詞人不會寫入詞作中的語句內容,都在東坡的詞作中可見,甚至將其經驗智慧、生活興味都自然融入詞中,理趣超卓,真情沛然。由此闋《浣溪沙》更是深見子瞻對待人間事物的深情至意。他能「從『小中見大』、『凡中出奇』。所以在生活現實中,常能發揮『應機轉化』的效果:平凡瑣碎事物,他往往『觸處成趣』;艱危困頓環境,在在『絕處逢生』。他又『能入能出』,能輕易地深入人生自然界各種事物的核心之中,傾聽其細語或獨白,探索其生命奧秘,瞭解其靈妙資訊,然後超然而出,以人們通曉易解的言語,毫無沾滯的傳譯出來。」也因此,他才能從「蓼茸蒿筍試春盤」中,感受到「人間有味是清歡」的至樂!

黃庭堅(畫堂春)
東風吹柳日初長,雨余芳草斜陽。
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
寶篆煙消鸞鳳,畫屏雲鎖瀟湘。
暮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註釋】:
?睡損紅妝:語似雙關。實寫閨人睡起慵困貌;用擬人法寫杏花零落狀。

?寶篆煙銷龍鳳:古代盤香,有做成龍鳳形的,點燃後,煙篆四散,龍鳳形也逐漸消失。故雲。

?畫屏雲鎖瀟湘:屏風上的瀟湘山水圖中的白雲,把瀟湘地區鎖住了。有不放遠方遊人回來之意。

【評解】
這是一首抒寫春閨思遠的詞。上片寫暮春景色,下片寫離人愁思。詞中用東風襯托「柳」,見其婀娜多姿;用雨余、斜陽襯托「草」,見其嫩綠鮮美。而杏花糝徑,燕啄香泥,屏畫瀟湘,白雲深鎖,寒夜失眠,更引起閨中人的無限思量。全詞以景襯人,宛轉細膩地抒寫了閨中人的綿綿情思。

【集評】
《唐宋詞百首詳解》:「睡損紅妝」句,表少婦的閒愁,非常委婉,和結尾處「無限思量」互相足成,筆法很好。

虢壽麓《歷代名家詞百首賞析》:這首是描寫閨情之作。綺情艷語,圖寫工致。

--引自惠淇源《婉約詞》、

楊湜《古今詞話》云:「少游《畫堂春》『雨余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善於狀景物。至於『香篆暗消鸞鳳,畫屏縈繞瀟湘』二句,便含蓄無限思量意思,此其有感而作也。」至於因何有感,從詞中所寫,美人生活規律顛倒,白天紅窗穩睡,夜裡枕畔難安的情狀,顯然是描寫女子思人難眠、春情難耐的情思。

詞一開始「東風」二句,為春睡渲染氣氛,寫東風吹拂柳條,春日漸長,雨後斜陽映照芳草,正是人困春睡時光。接著「杏花」兩句,枝頭的杏花零落入泥,燕子銜沾花的泥土築巢,猶自散發著微微的香氣。由景而人,美人面對花落春去之景,青春難再,自然無心紅妝,不得不陷於春困矣。這兩句與李清照「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句頗有相似之處,但寫得更為雋永。王國維《人間詞話附錄》說:「溫飛卿《菩薩蠻》『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雖自此脫胎,而實有出藍之妙」。

詞的下片寫女子枕畔難眠所見到的景象。「寶篆」二句寫她長時間失眠,直到篆香銷盡,不眠的原因,是因所思念的人在瀟湘所致。「寶篆」,蓋今之盤香。秦觀《減字木蘭花》曾有「斷盡金爐小篆香」句。「雲鎖」,指屏風上所畫的雲霧瀟湘圖,雲鎖,則迷不可見。詞的歇拍「夜寒」二句,具體描寫夜深寒氣襲人,女子無法再進入甜蜜的夢鄉,只有思前想後,輾轉反側。

黃庭堅《清平樂晚春》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
  首句因晚春景色將盡,內心惋惜,心緒茫然,才有此癡情的發問。

  次句作答:「寂寞無行路。」 「寂寞」二字,寫出春歸的無影無聲,同時也暗示出詞人的孤寂之情。

  這裡似問非問,似答非答,兩句含蓄隱微,惜春之情於不經意間透露了一點。一開章即點明題意,是傷春悼春。

  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若有人」一句假設,語氣並不肯定,說明作者對此假設信心並不足。看來,雖有與春同住的癡情,但希望渺茫。

 話說得天真、懇切,足見作者對春的一腔深情。


  這是詞人強烈的留春情感,多麼希望再回到往日春風得意之時,因此千呼萬喚地招喚春天「歸來」與詞人「同住」。

  這裡作者以人格化的手法,賦春天以生命。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

  下闋第一句直接說出:「春無蹤跡誰知?」這說得更明白、更令人失望。「留春,春不住」,春天依然無影無蹤、無聲無息地消逝了,它的蹤跡誰又知曉呢?這多麼令人惆悵、傷感啊!

  但作者情緒馬上一轉,因為人雖不知舂去了哪裡,但整天在空中飛來飛去的黃鸝倒像是知道呢。

  詞人為了到處尋找春的遺跡,於是便去「問取黃鸝」。為什麼尋春要問黃鸝呢?黃鸝鳴於春夏之交,該知道春天的去處吧,這是其一;馮贄《雲仙雜記高隱處書》中有「往聽黃鸝聲」句,詞人在這裡借黃鸝來抒發自己的心胸——形勢不利,老大無成,春風得意的往日一去不復返了,現在只有隱居山林,自得山水之樂,這是其二。

  「除非」是「只有」的意思,語氣堅決,與「若有人」形成鮮明對比,透露出一絲希望。

  作者就這樣漫不經心似的,一會兒說不知春歸何處,一會兒又好像知道;一會兒彷彿有人知道,一會兒似乎只有黃鸝知道。迷離朦朧,真意不露。

  百囀無人能解,因風吹過薔薇。

  當作者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黃鸝身上時,結果再次讓人失望——「百囀無人能解」,因為黃鸝用清脆圓轉的歌聲回答我,可誰能聽懂它唱的是什麼?

  這種歸隱之念,很難為世人所理解,因此黃鸝啼叫雖然十分宛轉好聽,但也無人能解,留給詞人自己的,只是滿腹的惆悵。

 一陣風起,捲走那凋謝的薔薇花瓣……句中所寫之景已暗示初夏到來,晚春將逝。讀至此處,讀者方明白作者並非不知春去了哪裡,只是惜春深情使他不忍心說破而已。

  寫黃鸝趁著風勢飛過薔薇花叢。薔薇花開,說明夏已來臨。詞人終於無奈地認識到:春天,確實回不來了。

  【總說】
  在這首詞中作者分明惋惜春的歸去,但又不費勁似地掩住了這種感情。全詞自始至終都表現得十分委婉含蓄,看不出絲毫的傷春之感。直到詞尾才隱約顯現出作者的真意。作者就這樣跟讀者捉迷藏,將一腔惜春深情全部掩埋在平淡樸實而又像謎語一般的語言中,發人深思,耐人尋味。

  這首〈清平樂〉表現了作者黃庭堅惋惜春光流逝的深情,與其它詞人寫傷春的詞相比,他的構思比較別緻,描繪得生動、形象、含蓄,具有詩意,令人愛讀。詞的上片寫春天歸去,下片寫他尋覓不到春天的失望心情,作者晚年曾被貶官兩次,這首詞顯然是有所寄托的,可能是作者藉傷春之情,抒發自己的理想無法實踐,懷抱無法施展的苦悶心情。

  在這首詞中充滿了「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的感慨,然而用筆含蓄。全詞是自問自答的形式,在自問自答之中飽含憂怨、惆悵之情。作者以詞來抒寫胸懷,頗受蘇軾影響,這對突破「詞為艷科」的藩籬來講,起了良好的作用。

黃庭堅《鷓鴣天》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乾。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鑒賞
此詞是黃山谷與甘居山野、不求功名的「眉山隱客」史念之互相酬唱之作,全詞通過一個「淫坊酒肆狂居士」的形象,展現了山谷從坎坷的仕途得來的人生體驗,抒發了自己胸中的苦悶和激憤。詞中所塑造的狂士形象,是作者自己及其朋友史念之的形象,同時也是那一時代中不諧於俗而懷不平傲世之心的文人的形象。

上片是勸酒之辭,勸別人,也勸自己到酒中去求安慰,到醉中去求歡樂。首句「黃菊枝頭生曉寒」是紀實,點明為重陽後一日所作。因史應之有和詞,故自己再和一首,當亦是此數日間事。賞菊飲酒二事久已有不解之緣,借「黃菊」自然過渡到「酒杯」,引出下一句「人生莫放酒杯乾」。意即酒中自有歡樂,自有天地,應讓杯中常有酒,應該長入酒中天。「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著意寫出酒後的浪漫舉動和醉中狂態,表明酒中自有另一番境界。橫起笛子對著風雨吹,頭上插花倒戴帽,都是不入時的狂放行為,只有酒後醉中才能這樣放肆。

下片則是對世俗的侮慢與挑戰。「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仍是一種反常心理,其含意於世事紛擾,是非顛倒,世風益衰,無可挽回,只願身體長健,眼前快樂,別的一無所求。這是從反面立言。「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則是正面立言。菊花傲霜而開,常用以比喻人老而彌堅,故有黃花晚節之稱。這裡說的白髮人牽換著黃花,明顯地表示自己要有御霜之志,決不同流合污,而且特意要表現給世俗之人看。這自然是對世俗的侮慢,不可能為時人所理解和容忍。

此詞以簡潔的筆墨,勾勒出一個類似狂人的形象,抒寫了山谷久抑胸中的憤懣,表現出對黑暗、污濁的社會現實無言的反抗。詞中所塑造的主人公形象,以自樂自娛、放浪形骸、侮世慢俗的方式來發洩心中鬱結的憤懣與不平,對現實中的政治迫害進行調侃和抗爭,體現了詞人掙脫世俗約束的高曠理想。主人公曠達的外表後,隱藏著無盡的辛酸與傷痛。

黃庭堅<虞美人>
天涯也有江南信, 梅破知春近。夜闌風細得香遲, 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平生個裡願懷深, 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簡要評析]
南朝陸凱寄贈范曄梅花一枝並詩云:"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東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後來,梅花便成了江南春信、故鄉消息的象徵。作這首詞時,詞人已是年甲之年,正在宜州貶所。天涯淪落,忽見江南春信,驚喜這情溢於言表。這枝頭盛開的梅花,沐浴陽光,獨佔春色,一派生機勃勃,不僅重殃昔日江南的梅韻,也是作者不同流俗的兀傲個性的寫照。"玉台弄粉"用是的南朝劉宋壽陽公主梅花妝的典故,據說梅花飄落壽陽公主額,成五出花。後來民間姑娘競相效仿,成為一種時妝。作者早年有倚紅偎翠的風流經歷,但十年的遷客生活,終使少年的歡洽化為淪落天涯、不勝今昔的落寞情懷。

[作者簡介]
黃庭堅: (1045-1105),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洪州分寧(今 江西修水)人。英宗治平四年(1067)進士。哲宗立,召為校書郎、《神宗實錄》 檢討官。後擢起居舍人。紹聖初,新黨謂其修史「多誣」,貶涪州別駕,安置 黔州等地。徽宗初,羈管宜州卒。工詩文,早年受知於蘇軾,與張耒、晁補之、 秦觀並稱「蘇門四學士」。詩與蘇軾並稱「蘇黃」,為江西詩派開山,有《豫 章黃先生文集》。詞與秦觀齊名,有《山谷琴趣外篇》、龍榆生《豫章黃先生 詞》。詞風流宕豪邁,較接近蘇軾。晁補之云:「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 是當行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見《詩人玉屑》)另有不少俚詞,不免褻諢。

黃庭堅*水調歌頭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
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
只恐花深裡,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
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
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作者簡介】
黃庭堅 (公元1045 -1105) 字魯直,號山谷道人、涪翁。詩與蘇軾齊名,世稱蘇黃。為江西詩派之宗主,影響極大。詞與秦觀齊名,人稱秦七、黃九。詞風疏宕,俚俗處甚於柳永。有《豫章集》、《山谷詞》。

題解:
此詞用似幻非幻的手法,描寫作者神遊「桃花源」仙境的情形,反映了他對污濁現實的不滿,表現了他不媚世求榮、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貴品德。瑤草:仙草。一何:多麼。武陵溪:指桃花源,世外桃源,出自陶淵明《桃花源記》裡的故事。虹霓:指彩虹(霓:也是一種虹,叫「副虹」)。金徽:瑤琴。謫仙:唐朝大詩人李白。白螺杯:珍貴的酒杯。靈芝仙草:食後可永不衰老的草藥。

【全詞串講】
春天裡我走入武陵的桃花源,
那裡的仙草美麗得碧玉一般。
無數的桃花長滿了溪流的兩岸,
還有黃鸝鳥飛鳴在樹枝上面。
我想穿過桃花林找出一條路線,
可以一直走到飄浮的白雲裡邊,
讓胸中浩氣化作彩虹任意舒展。
但又怕桃林深處花兒密又滿,
紅色的花露會沾濕我的衣衫。

坐在玉石凳子上,
倚靠著玉石枕頭,
再把那瑤琴輕彈。
你在哪裡?李白啊謫仙!
我舉著白螺酒杯卻沒有人把我陪伴。
我為抗拒衰老的靈芝仙草而來,
不是為桃花紅紅的嘴唇和臉蛋,
哪我還有什麼可以長嘯和哀嘆?
喝醉了我就翩翩起舞走下山,
明月緊追不捨與我一同回返。

【言外之意】
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往往要身處絕境時才會想起避世逃俗、希求世外桃源。作者詞中所寫,或許是心有所念、眼有所見的神遊,而其中境界是自晉代大詩人陶淵明之後許多名人都曾嚮往、追求過的目標。

作者醉後又搖搖擺擺地被月亮追著跑回來了,但也有些人卻呆在那裡沒有回來,還有些人則悟到了別的避世離俗的路子,從污濁的現實世界中解脫了出來。這樣的人自古至今都一直存在,從來也沒有真正消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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