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五言古詩
張九齡感遇十二首(其一)
蘭葉春葳蕤, 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 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 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 何求美人折?
九齡遭讒貶謫後所作的《感遇》詩十二首,樸素遒勁,寄慨遙深。此為第一首,詩以比興手法,抒發了詩人孤芳自賞,不求人知的情感。
詩一開始,用整齊的偶句,突出了兩種高雅的植物──春蘭與秋桂。屈原《九歌‧禮魂》中,有「春蘭與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句。張九齡是廣東曲江人,其地多桂,即景生情,就地取材,把秋菊換成了秋桂,師古而不泥古。蘭桂對舉,蘭舉其葉,桂舉其花,這是由於對偶句的關係,互文以見義,其實是各各兼包花葉,概指全株。蘭用葳蕤來形容,具有茂盛而兼紛披的意思,「葳蕤」兩字點出蘭草迎春勃發,具有無限的生機。桂用皎潔來形容,桂葉深綠,桂花嫩黃,相映之下,自然有皎明潔淨的感覺。「皎潔」兩字,精煉簡要地點出了秋桂清雅的特徵。
蘭桂兩句分寫之後,用「欣欣此生意」一句一統,不論葳蕤也好,皎潔也好,都表現出欣欣向榮的生命活力。第四句「自爾為佳節」又由統而分。「佳節」回應起筆兩句中的春、秋,說明蘭桂都各自在適當的季節而顯示它們或葳蕤或皎潔的生命特點。(「自」當「各自」解,「爾」當「如此」解,即代表「葳蕤」和「皎潔」。)這裡一個「自」字,不但指蘭桂各自適應佳節的特性,而且還表明了蘭桂各自榮而不媚,不求人知的品質,替下文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作了伏筆。
起首四句,單寫蘭桂而不寫人,但第五句卻用「誰知」突然一轉,引出了居住於山林之中的美人,即那些引蘭桂風致為同調的隱逸之士。「誰知」兩字對蘭桂來說,大有出乎意料之外的感覺。美人由於聞到了蘭桂的芬香,因而發生了愛慕之情。「坐」,猶深也,殊也。表示愛慕之深。詩從無人到有人,是一個突轉,詩情也因之而起波瀾。「聞風」二字本於《孟子‧盡心篇》,其中說:「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張九齡就把這章中的「聞風」毫不費力地拉來用了,用得這樣恰如其分,用得這樣自然,用得這樣使讀者毫不覺得他在用典故,這也是值得一提的。
最後二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何求」又作一轉折。林棲者既然聞風相悅,那末,蘭桂若有知覺,應該很樂意接受美人折花欣賞了。然而詩卻不順此理而下,忽開新意。蘭逢春而葳蕤,桂遇秋而皎潔,這是它們的本性,而並非為了博得美人的折取欣賞。很清楚,詩人以此來比喻賢人君子的潔身自好,進德修業,也只是盡他作為一個人的本份,而並非借此來博得外界的稱譽提拔,以求富貴利達。全詩的主旨,到此方才點明;而文章脈絡也一貫到底。上文的「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與這裡的「草木有本心」互為照應;上文的「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又與「美人折」同意相見。這最後十個字,總結上文,滴水不漏。
古體詩而只寫八句,算是短小的了,而張九齡在寥寥短章中,獅子搏兔,也用全力。詩前二句是起,三四句是承,五六句是轉,七八句是合,結構嚴謹。而且做到了意盡詞盡,無一字落空。表現形式上,運用了比興手法,詞意和平溫雅,不激不昂,使讀者毫不覺得在詠物的背後,講著高雅的生活哲理。
(張九齡)感遇十二首(其四)
孤鴻海上來, 池潢不敢顧。
側見雙翠鳥, 巢在三珠樹。
矯矯珍木巔, 得無金丸懼?
美服患人指, 高明逼神惡。
今我游冥冥, 弋者何所慕!
這是一首寓言詩,大約是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736),李林甫、牛仙客執政後,詩人被貶為荊州刺史時所寫。詩中以孤鴻自喻,以雙翠鳥喻其政敵李林甫、牛仙客,說明一種哲理,同時也隱寓自己的身世之感。二年後詩人就去世了,這首詩該是他晚年心境的吐露。
詩一開始就將孤鴻與大海對比。滄海是這樣的大,鴻雁是這樣的小,這已經襯托出人在宇宙之間是何等的渺小了。何況這是一隻離群索處的孤雁,海愈見其大,雁愈見其小,相形之下,更突出了它的孤單寥落。可見「孤鴻海上來」這五個字,並非平淡寫來,其中滲透了詩人的情感。第二句「池潢不敢顧」,突然一折,為下文開出局面。這只孤鴻經歷過大海的驚濤駭浪,何至見到區區城牆外的護城河水,也不敢回顧一下呢?這裡是象徵詩人在人海中由於經歷風浪太多,而格外有所警惕,同時也反襯出下文的雙翠鳥,恍如燕巢幕上自以為安樂,而不知烈火就將焚燒到它們。
而且,這一隻孤鴻連雙翠鳥也不敢正面去看一眼呢!「側見」兩字顯出李林甫、牛仙客的氣焰熏天,不可一世。他們竊據高位,就像一對身披翠色羽毛的翠鳥,高高營巢在神話中所說的珍貴的三珠樹上。可是,不要太得意了!你們閃光的羽毛這樣顯眼,難道就不怕獵人們用金彈丸來獵取嗎?「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這兩句,詩人假托孤鴻的嘴,以溫厚的口氣,對他的政敵提出了誠懇的勸告。不憤怒,也不幸災樂禍,這是正統儒家的修養,也就是所謂溫柔敦厚的詩教。然後很自然地以「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這兩句,點出了全詩的主題思想,忠告他的政敵:才華和鋒芒的外露,就怕別人將以你為獵取的對象;竊據高明的地位,就怕別人不能容忍而對你厭惡。這裡「高明」兩字是暗用《左傳》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的典故,但用得很渾成,使讀者不覺其用典,即便不知原典,也無妨於對詩句的欣賞。
忠告雙翠鳥的話,一共四句,前兩句代它們擔憂,後兩句正面提出他那個時代的處世真諦。然則,孤鴻自己將採取怎樣的態度呢?它既不重返海面,也不留連池潢,它將沒入於蒼茫無際的太空之中,獵人們雖然渴想獵取它,可是又將從何處去獵取它呢?「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純以鴻雁口吻道出,情趣盎然。全詩就在蒼茫幽渺的情調中結束。
這首詩開始四句敘事,簡潔乾淨,第五句「矯矯珍木巔」句中的「矯矯」兩字,上承「翠鳥」,下啟「美服」;「珍木巔」三字,上承「三珠樹」,下啟「高明」。可見詩人行文的縝密。後六句都是孤鴻的獨白,其中四句對翠鳥說,二句專說鴻雁自己。「今我游冥冥」句,用「冥冥」兩字來對襯上文的「矯矯」兩字,迭字的對比呼應,又一次顯出了詩人的細針密縷。這首詩勁煉質樸,寄托遙深。它借物喻人,而處處意存雙關,分不出物和人來,而且語含說理和勸誡,頗得詩人敦厚之旨。
(張九齡)感遇十二首(其七)
江南有丹橘, 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 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 奈何阻重深!
運命唯所遇, 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 此木豈無陰?
讀著張九齡這首歌頌丹橘的詩,很容易想到屈原的《橘頌》。屈原生於南國,橘樹也生於南國,他的那篇《橘頌》一開頭就說:「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其托物喻志之意,灼然可見。張九齡也是南方人,而他的謫居地荊州的治所江陵(即楚國的郢都),本來是著名的產橘區。他的這首詩一開頭就說:「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其托物喻志之意,尤其明顯。屈原的名句告訴我們:「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可見即使在南國,一到深秋,一般樹木也難免搖落,又哪能經得住嚴冬的摧殘?而丹橘呢,卻「經冬猶綠林」。一個「猶」字,充滿了讚頌之意。
丹橘經冬猶綠,究竟是由於獨得地利呢?還是出乎本性?如果是地利使然,也就不值得讚頌。所以詩人發問道:難道是由於「地氣暖」的緣故嗎?先以反詰語一「縱」,又以肯定語「自有歲寒心」一「收」,跌宕生姿,富有波瀾。「歲寒心」,一般是講松柏的。《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劉楨《贈從弟》:「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張九齡特地要讚美丹橘和松柏一樣具有耐寒的節操,是含有深意的。
漢代《古詩》有一篇《橘柚垂華實》,詩中說橘柚「委身玉盤中,歷年冀見食」,表達了作者不為世用的憤懣。張九齡所說的「可以薦嘉客」,也就是「冀見食」的意思。「經冬猶綠林」,不以歲寒而變節,已值得讚頌;結出纍纍碩果,只求貢獻於人,更顯出品德的高尚。按說,這樣的嘉樹佳果是應該薦之於嘉賓的,然而卻為重山深水所阻隔,為之奈何!讀「奈何阻重深」一句,如聞慨歎之聲。
丹橘的命運、遭遇,在心中久久縈迴,詩人思緒難平,終於想到了命運問題:「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看來運命的好壞,是由於遭遇的不同,而其中的道理,如週而復始的自然之理一樣,是無法追究的。這兩句詩感情很複雜,看似無可奈何的自遣之詞,又似有難言的隱衷,委婉深沉。最後詩人以反詰語氣收束全詩:「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人家只忙於栽培那些桃樹和李樹,硬是不要橘樹,難道橘樹不能遮陰,沒有用處嗎?在前面,已寫了它有「經冬猶綠林」的美蔭,又有「可以薦嘉客」的佳實,而「所遇」如此,這到底為什麼?《韓非子‧外儲說左下》裡講了一個寓言故事:
陽虎對趙簡主說,他曾親手培植一批人才,但他遇到危難時,他們都不幫助他。
因而感歎道:「虎不善樹人。」趙簡主道:「樹橘柚者,食之則甘,嗅之則香;樹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樹。」
只樹桃李而偏偏排除橘柚,這樣的「君子」,總不能說「慎所樹」吧!
杜甫在《八哀‧故右僕射相國張公九齡》一詩中稱讚張九齡「詩罷地有餘,篇終語清省。」後一句,是說他的詩語言清新而簡練;前一句,是說他的詩意余象外,給讀者留有馳騁想像和聯想的餘地。讀這首詩我們不就很自然地聯想到當時朝政的昏暗和詩人坎坷的身世嗎!這首詩平淡而渾成,短短的篇章中,時時用發問的句子,具有正反起伏之勢,而詩的語氣卻是溫雅醇厚,憤怒也罷,哀傷也罷,總不著痕跡,不露圭角,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
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此詩是孟浩然懷念友人張子容之作。開篇點出友人隱居之地,且化用晉代陶弘景「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詩意,襯出張五高潔品格。三、四兩句,進入題意,由思而望,由望而登,行態畢見。以下四句,望而至暮,終不可見,情誼至深。九、十兩句盪開一筆,寫出遠望之景。結二句以「何當」、「共醉」寄意,以「重陽節」回應「秋」,章法整飭。全詩句句是遠望之景,句句亦是懷人之情,景清而意美,語淡而情濃。
(王維)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複問,白雲無盡時。
【註解】:
1、飲君酒:勸君喝酒。
2、何所之:去哪裡。
3、歸臥:隱居。
4、南山陲:終南山邊。
【翻譯】:
請你下馬喝一杯美酒,
我想問問你要去哪裡?
你說官場生活不得志,
想要歸隱南山的邊陲。
你只管去吧我不再問,
白雲無窮盡足以自娛。
王維---西施詠
艷 色 天 下 重 , 西 施 寧 久 微 ?
朝 為 越 溪 女 , 暮 作 吳 宮 妃 。
賤 日 豈 殊 眾 , 貴 來 方 悟 稀 。
邀 人 傅 香 粉 , 不 自 著 羅 衣 。
君 寵 益 驕 態 , 君 憐 無 是 非 。
當 時 浣 紗 伴 , 莫 得 同 車 歸 。
持 謝 鄰 家 子 , 效 顰 安 可 希 ?
天下的人都看重豔麗的美色,西施難道會長久卑賤嗎?
早上還是越溪地方的一般女子,晚上就做了吳宮的王妃。
卑賤時跟常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得到榮華富貴才曉悟她是稀世的珍奇。
梳妝撲粉叫別人服侍,絲羅衣衫也不自己動手來穿。
君王的寵幸使她日益有高傲自滿的態度,
可是君王如此憐愛她,哪還管什麼是非呢?
當時一同浣紗的友伴,沒有能與她同車歸來的。
以辭相告鄰家的女子,不衡量本身的條件,
而盲目胡亂的模仿她,豈可與她一樣?
李白「古風」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簡單註釋
1.《大雅》:《詩經》之一部分。這裏的「大雅」並不是指詩經中的《大雅》,而是泛指雅正之聲。
作:興。吾衰:《論語·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陳:《禮記·王制》:"命太史陳詩以觀民風。"李白此意為:詩道久已不振,而我年將衰,此意向誰陳說呢?
2.王風:《詩經·王風》。委蔓草:埋沒無聞。此與上句"久不作"意同。多荊榛:形容形勢混亂。
3.龍虎兩句:形容戰國群雄相爭,戰爭直到強秦統一六國。
4.正聲兩句:雅正的詩歌衰微了,而屈原以其哀怨的作品開闢了一個新的文學時代。
5.揚馬二句:言漢代文學家揚雄、司馬相如使衰頹的文壇重新振興,開創了寬廣的文學新天地。
6.憲章:本指典章制度,此指詩歌創作的法度、規範。淪:消亡。
7.建安:東漢末獻帝的年號(196-219),當時文壇作家有三曹、七子等。綺麗:詞采華美。
8.聖代:此指唐代。元古:上古,遠古。垂衣:《易·系辭下》:"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意謂無為而治。清真:樸素自然,與綺麗相對。參李白《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抒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9.群才句:文人們正逢休明盛世。屬:適逢。耀鱗:比喻施展才能。
10.文質句:意謂詞采與內容相得益彰。秋旻:秋天的天空。
11.刪述:《尚書序》:"先君孔子……刪《詩》為三百篇,約史記而修《春秋》,贊《易》道以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
12.希聖:希望達到聖人的境界。獲麟:《春秋·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傳說孔子修訂《春秋》,至此擱筆不複述作。因為他認為麒麟出非其時而被獵獲,不是好兆。以上四句意謂:李白欲追步孔子,有所述作。
古風·大雅久不作 賞析
宋朝程顥曾把《論語》的文章比做玉,《孟子》的文章比做水晶,認為前者溫潤,而後者明銳。一般說來,李白的詩偏於明銳而有鋒芒的一路,但這首詩卻氣息溫潤,節奏和緩,真正做到了「大雅」的風度。
開首二句「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是全詩的綱領,第一句統攝「王風委蔓草」到「綺麗不足珍」,第二句統攝「聖代復元古」到最後「絕筆於獲麟」。這樣開門見山,分寫兩扇,完全是堂堂正正的筆仗。這兩句雖則只有十個字,可是感慨無窮。這裏的「大雅」並不是特指詩經中的《大雅》,而是泛指雅正之聲。雅聲久矣不起,這是正面的意思,是一層。然則誰能興起呢?「當今之世,捨我其誰?」落出「吾」字,表出詩人的抱負,這是第二層。可是詩人這時候,已非少壯,而是如孔子自嘆一樣「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即使能施展抱負,也已來日無多了,這是第三層。何況茫茫天壤,知我者誰?這一腔抱負,究竟向誰展示、呈獻呢?這是第四層。這四層轉折,一層深一層,一唱三嘆,感慨蒼涼,而語氣卻又渾然閑雅,不露郁勃牢騷,確是五言古詩的正統風度。
首兩句點明正意以後,第三句起,就抒寫「大雅久不作」了。春秋而後,以關雎麟趾王者之風為代表的詩三百篇已委棄於草莽之中,到了戰國,蔓草更發展為遍地荊棘。三家分晉,七雄爭強,虎鬥龍爭直到狂秦。四句一路順敘下來,托出首句的「久」字,但如再順敘下去,文氣就未免平衍了,所以「正聲何微茫」一句,用頓宕的問嘆,轉一口氣。「正聲」即是「大雅」,「何微茫」即是「久不作」,一面回應上文,一面反跌下句的」哀怨起騷人」。《詩經》本有「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說法,這裏把屈原宋玉,歸之於哀怨,言外之意,還是留正聲於微茫一脈之中。屈宋都是七雄中楚國的詩人,論時代在秦以前,這裏逆插一句,作為補敘,文勢不平。於是再用順敘談到漢朝,「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說明揚雄、司馬相如,繼楚辭之後,在文風頹靡之中,激起中流,可是流弊所及,正如班固《漢書·藝文誌·詩賦略》中所說: 「競為侈靡閎衍之辭,沒其風喻之義」,和梁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所說「揚馬沿波而得奇」一樣,蕩而不返,開出無邊的末流。詩人寫到這裏,不能像帳冊一般一筆一筆開列下去了。於是概括性地總束一下,「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說明以後的變化雖多,但文章法度,總已淪喪。尤其「自從建安來」,三曹七子之後,更是「綺麗不足珍」,這與《文心雕龍· 明詩篇》所說:「晉世群才,稍入輕綺」,「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大意相近。詩人反對綺麗侈靡,崇尚清真自然的文藝主張是顯而易見的。詩寫到這裏,自從春秋戰國直到陳隋,去古不可謂不遠,寫足了「大雅久不作」句中的「久」字,於是掉轉筆來,發揮「吾衰竟誰陳」了。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這六句鋪敘唐代的文運,詩人故弄狡獪,其實半是假話。唐代是近體律絕詩新興的時代,何嘗有所謂 「復元古」?(如果是復元古之精神而非元古之文體呢?)唐太宗以馬上得天下,高宗、中、睿之間,歷經武後、韋後之變,又何嘗有所謂垂衣裳無為而治天下?(豈可又完全否定貞觀之治和太宗之仁德呢?唐主自以李耳一脈,馬上得天下,確是無為治天下。(如白居易有詩:「怨女三千出後宮,死囚四百來歸獄。」)唐代道教教派林立,是道教的鼎盛時期,這與皇族的尊崇扶持是分不開的,唐代的諸多官宦、文人、書畫家等等都有道家思想體現在日常處事和作品中,李白即被稱詩仙,亦是明證。再者,武後之變主要限於宮廷,對整個社會民生無直接重大的影響。) 王、楊、盧、駱、沈、宋的詩,雖各有勝處,但用「清真」兩字,也只是李白個人的說法,而不足以代表初盛唐的風格。文才處休明之世,乘時運而飛躍,有如鯉魚踴躍於龍門,繁星羅佈於秋天。這裏寫唐代的進士科,比較真實,但唐代主要以詩賦取士,文勝於質,又何嘗有所謂「文質相炳煥」?這些還是枝節的問題,如果唐朝真能如李白這六句詩所寫的那樣,應該早就復興「大雅」,重振「正聲」,何至於「吾衰竟誰陳」呢?(出類拔萃或集大成者,未必是對前人的根本否定,亞裏士多德被人稱為是古希臘文化的集大成者,但無法掩映蘇格拉底、柏拉圖及更多前人的光輝,所謂集大成者,正如牛頓所說:我站在巨人的肩上。)這六句與「吾衰竟誰陳」之間的矛盾,說明了詩人這六句是故佈疑局,故意地正反相形的。所以下文從「眾星」中躍出「吾」來,用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話,申說自己已無創作之意,只有把「廢興萬變」之中的那些作品,像孔子刪詩一般,把它整理一下,去蕪存菁罷了,這樣庶幾還可以「垂輝映千春」。可是孔子畢竟不是僅僅刪述而已,贊周易、刪詩書、定禮樂之外,最後還是作了流傳千載的《春秋》,直到哀公十四年獵獲麒麟時才絕筆。詩人的抱負,亦正是如此。最後兩句,從「吾衰竟誰陳」,「我誌在刪述」的較消沈的想法,又一躍而起,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的斬截之辭,來反振全詩,表示願意盡有生之年,努力在文學上有所建樹。詩人以開創一代詩風為己任,自比孔子,正說明他對自己期許很高。這一「立」字又遙遙與起句的 「作」字呼應,氣足神完,於是乎「大雅」又「作」了。
由於這首詩的主意在復振大雅之聲,所以詩人在寫作時,其胸襟風度,也一味的大雅君子之風,不能駿發飄逸,也不能郁勃牢騷,完全用中鋒正筆。因此,即使在「吾衰竟誰陳」的慨嘆之中,對當代有所不滿,而只能以「聖代復元古」等六句正面頌揚之辭,來微露矛盾之意,這並非詩人故作違心之論,而是寫這首詩的立場使然。千古以來,對此詩都是順口隨便讀過,未嘗抉出其矛盾之處的用心所在,未免辜負了詩人當時以此詩冠全集卷首的苦心了。
全詩一韻到底,音節安雅中和。最後兩句,由於立意的堅決,音調也不自覺地緊急起來,「立」、「絕」、 「筆」三個入聲字,湊巧排列在一起,無意中聲意相配,構成了斬釘截鐵的壓軸。
文字若具體推敲,還會引申出許多層面或角度,然而斤斤於這些非詩仙之意,更非吾輩之當為。愚以為,吾輩之當為者,在悲識大雅久不作之時,更應心生壯誌於刪述垂輝,而且除去捨我其誰的傲氣,互相勉勵,成就眾星羅秋旻,或者說,不能只有一個韓寒,不能只有一個楊恆均.....
李白: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十六君遠行,瞿塘灩預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幼兒騎竹馬嬉戲的情景,在兩千年前的《後漢書》郭伋傳,就有記載;晉朝張華(西元232→300年)所寫的《博物誌》也說明了「小兒五歲曰『鳩車之戲』;七歲曰『竹馬之戲』。」
將竹馬寫在詩中,最早的作品可能就是李白(西元701→762年)的樂府〈長干行〉。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典故,就是出自這首詩中的名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長干,地名,在建康(今南京)南方五里之處,是商人聚集的村鎮。長干行的「行」,是樂府詩的體裁。
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我的頭髮剛剛只能蓋住額頭的時候,就常常折著花枝,在門前遊戲。而你騎著竹馬跑過來,繞著井欄,手裡把弄著青梅,咱倆同住在長干裡,大家都還是天真的小娃兒,用不著避嫌與猜忌。(劇:遊戲;床:井上石欄)】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我十四歲那年,嫁與你為妻,當時由於害羞,未嘗展開笑臉。總是低頭面向黝暗的壁角,任你再三柔聲呼喚,也不好意思回轉頭來。】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十五歲的時候,我的臉上才開始展露笑容。我倆時刻抱持著海枯石爛、此情不渝的堅貞信念,哪用得著上什麼「望夫台」去四處眺望尋你呢?你總守在我身畔呀!(抱柱信,古代有個名叫尾生的人,和所愛女子相約於橋下。女子不來而山洪爆發,尾生守約不離去,終於抱橋柱溺死。見《莊子》盜跖篇。這裡借喻為對愛情的堅貞。望夫台,古代許多地方都流傳女子思念遠行的丈夫,天天登山瞭望,化而為石的故事,因而有「望夫山」、「望夫石」、「望夫台」等名。)】
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我十六歲那年,你離家遠行,行程中得經過水勢險惡的瞿塘峽口那個叫灩澦堆的大暗礁。舊曆五月的夏令,水勢正漲,舟船往來都必須特別小心才不會觸礁。因此自你走後,我日夜憂心的掛念著。想必那兒的猿啼聲,也淒厲的響徹雲霄吧!】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門前,我經常佇立等候你時留下的足跡,都一一長滿了青苔。青苔早已厚得無法清掃了,而如今門前又時時飄下許多枯黃的落葉,更讓人覺得今年的秋風來得特早。】
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初秋八月,蝴蝶雙雙飛舞在西園的草叢中。觸景生情,我心頭難過已極,只能孤單的獨坐這兒,任那青春年華不斷的逝去。】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你何時要從三巴乘船回家,請預先捎個信兒來,不問路途多遙遠,我要一直走到「長風沙」那兒迎接你歸來。(早晚,何時。)】
清朝紀昀(紀曉嵐)說:「興象之妙不可言傳,此太白獨有千古處。」這類詩確實是李白所擅長,同時這首詩描繪的還是市井小民的感情變化呢。首六句寫雙方兒時的天真行動;「十四」兩句寫初嫁時的羞態;「十五」四句寫婚後的親暱美滿;「十六」四句為丈夫遠行而操心,並寄以叮囑;「門前」八句,看到苔深葉落、蝴蝶雙飛,不禁為自己的青春而感觸,也更盼望丈夫早日歸來。末四句是全詩的總結:只要一接到預報回家的信,哪怕遠至幾百里外有急流的「長風沙」,她也會去迎接。
這是一首以商婦的愛情和離別為題材的詩,它以女子自述的口吻,抒寫對遠出經商的丈夫的懷戀,淳樸真切,還帶點故事性。採用年齡序數法和四季相思的格調,巧妙的通過一些生活片段和心理活動的描寫、臆測,聯綴成溫柔細膩、纏綿婉轉的女性成長史。依著人物性格的描寫,步步深入,配合著舒徐和諧的音律,渲染出縈迴曲折,一往情深的兒女情事。
「長干行」,樂府舊題「雜曲歌辭」調名,原為長江下游一帶民歌。其源出於「清商西曲」,內容多寫船家婦女的生活。而李白這首樂府詩淺顯易懂,讀來琅琅上口,極易背誦。仔細咀嚼,你會發現,通過羞澀情態的特寫,表現了她的女性矜持和真淳的天性。婚後「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以及與夫離別後的深刻思念,都鮮明生動的表現了古代婦女真實的生活風貌,讓我們理解古人「男主外、女主內」,這種生活重心按陰陽有別而安排的特殊方式與內涵。@*
儲光羲*田家雜興八首(其二)
人恥貧賤,相與尚膏腴。我情既浩蕩,所樂在畋漁。
山澤時晦暝,歸家暫閒居。滿園植葵藿,繞屋樹桑榆。
禽雀知我閑,翔集依我廬。所願在優遊,州縣莫相呼。
日與南山老,兀然傾一壺。
此詩寫自己歸隱田園之樂。
「 眾人恥貧賤,相與尚膏腴。我情既浩蕩,所樂在畋漁 」 四句,通過對比手法寫自己隱居的志向。世人都追逐榮華富貴而以貧賤為恥,而我卻胸懷坦蕩,愛好漁獵的閒適生活。
「 山澤時晦暝,歸家暫閒居,滿園植葵藿,繞屋樹桑榆。禽雀知我閒,翔集依我廬 」 六句具體寫田園生活所樂之處。山林河澤有時昏暗不正常而不適宜漁獵,就回到家裡暫且閒居一段時間。家裡的環境充滿農家風情:滿園裡種滿了葵花藿草,桑樹榆樹繞屋而生。連飛禽都與我相熟,知我閒居無事,紛紛飛來,聚集在我的屋宇。
「 所願在優遊,州縣莫相呼。日與南山老,兀然傾一壺 」 四句明志之語:我的願望在於悠閒自在,無拘無束,地方官府不要來打擾我的悠閒生活。我每日與酒相伴,懷著傲世而看透塵世之心,打算在終南山中終老此生。
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
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
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在杜甫困守長安十年時期所寫下的求人援引的詩篇中,要數這一首是最好的了。這類社交性的詩,帶有明顯的急功求利的企圖。常人寫來,不是曲意討好對方,就是有意貶低自己,容易露出阿諛奉承、俯首乞憐的寒酸相。杜甫在這首詩中卻能做到不卑不亢,直抒胸臆,吐出長期鬱積下來的對封建統治者壓制人材的悲憤不平。這是他超出常人之處。
唐玄宗天寶七載(748),韋濟任尚書左丞前後,杜甫曾贈過他兩首詩,希望得到他的提拔。韋濟雖然很賞識杜甫的詩才,卻沒能給以實際的幫助,因此杜甫又寫了這首「二十二韻」,表示如果實在找不到出路,就決心要離開長安,退隱江海。杜甫自二十四歲(735)在洛陽應進士試落選,到寫詩的時候已有十三年了。特別是到長安尋求功名也已三年,結果卻是處處碰壁,素志難伸。青年時期的豪情,早已化為一腔牢騷憤激,不得已在韋濟面前發洩出來。
詩人是怎樣傾吐他的憤激不平的呢?細品全詩,詩人主要運用了對比和頓挫曲折的表現手法,將胸中鬱結的情思,抒寫得如泣如訴,真切動人。這首詩應該說是體現杜詩「沉鬱頓挫」風格的最早的一篇。
詩中對比有兩種情況,一是以他人和自己對比;一是以自己的今昔對比。先說以他人和自己對比。開端的「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把詩人強烈的不平之鳴,像江河決口那樣突然噴發出來,真有劈空而起,銳不可擋之勢。在詩人所處的時代,那些紈褲子弟,不學無術,一個個過著腦滿腸肥、趾高氣揚的生活;他們精神空虛,本是世上多餘的人,偏又不會餓死。而像杜甫那樣正直的讀書人,卻大多空懷壯志,一直掙扎在餓死的邊緣,眼看誤盡了事業和前程。這兩句詩,開門見山,鮮明揭示了全篇的主旨,有力地概括了封建社會賢愚倒置的黑暗現實。
從全詩描述的重點來看,寫「紈褲」的「不餓死」,主要是為了對比突出「儒冠」的「多誤身」,輕寫別人是為了重寫自己。所以接下去詩人對韋濟坦露胸懷時,便撇開「紈褲」,緊緊抓住自己在追求「儒冠」事業中今昔截然不同的苦樂變化,再一次運用對比,以濃彩重墨抒寫了自己少年得意蒙榮、眼下誤身受辱的無窮感慨。這第二個對比,詩人足足用了二十四句,真是大起大落,淋漓盡致。從「甫昔少年日」到「再使風俗淳」十二句,是寫得意蒙榮。詩人用鋪敘追憶的手法,介紹了自己早年出眾的才學和遠大的抱負。少年杜甫很早就在洛陽一帶見過大世面。他博學精深,下筆有神。作賦自認可與揚雄匹敵,詠詩眼看就與曹植相親。頭角乍露,就博得當代文壇領袖李邕、詩人王翰的賞識。憑著這樣卓越挺秀的才華,他天真地認為求個功名,登上仕途,還不是易如反掌。到那時就可實現夢寐以求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了。詩人信筆寫來,高視闊步,意氣風發,大有躊躇滿志、睥睨一切的氣概。寫這一些,當然也是為了讓韋濟瞭解自己的為人,但更重要的還是要突出自己眼下的誤身受辱。從「此意竟蕭條」到「蹭蹬無縱鱗」,又用十二句寫誤身受辱,與前面的十二句形成強烈的對比。現實是殘酷的,「要路津」早已被「紈褲」佔盡,主觀願望和客觀實際的矛盾無情地嘲弄著詩人。看一下詩人在繁華京城的旅客生涯吧:多少年來,詩人經常騎著一條瘦驢,奔波顛躓在鬧市的大街小巷。早上敲打豪富人家的大門,受盡紈褲子弟的白眼;晚上尾隨著貴人肥馬揚起的塵土鬱鬱歸來。成年累月就在權貴們的殘杯冷炙中討生活。不久前詩人又參加了朝廷主持的一次特試,誰料這場考試竟是奸相李林甫策劃的一個忌才的大騙局,在「野無遺賢」的遁辭下,詩人和其他應試的士子全都落選了。這對詩人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就像剛飛向藍天的大鵬又垂下了雙翅,也像遨遊於遠洋的鯨鯢一下子又失去了自由。詩人的誤身受辱、痛苦不幸也就達到了頂點。
這一大段的對比描寫,迤邐展開,猶如一個人步步登高,開始確是滿目春光,心花怒放,那曾想會從頂峰失足,如高山墜石,一落千丈,從而使後半篇完全籠罩在一片悲憤悵惘的氛圍中。詩人越是把自己的少年得意寫得紅火熱鬧,越能襯托出眼前儒冠誤身的悲涼淒慘,這大概是詩人要著力運用對比的苦心所在吧!
從「甚愧丈人厚」到詩的終篇,寫詩人對韋濟的感激、期望落空、決心離去而又戀戀不捨的矛盾複雜心情。這樣豐富錯雜的思想內容,必然要求詩人另外採用頓挫曲折的筆法來表現,才能收到「其入人也深」的藝術效果。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詩人再也不能忍受象孔子學生原憲那樣的貧困了。他為韋濟當上了尚書左丞而暗自高興,就像漢代貢禹聽到好友王吉升了官而彈冠相慶。詩人多麼希望韋濟能對自己有更實際的幫助呀!但現實已經證明這樣的希望是不可能實現了。詩人只能強制自己不要那樣憤憤不平,快要離去了卻仍不免在那裡顧瞻俳徊。辭闕遠遊,退隱江海之上,這在詩人是不甘心的,也是不得已的。他對自己曾寄以希望的帝京,對曾有「一飯之恩」的韋濟,是那樣戀戀不捨,難以忘懷。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最後只能毅然引退,像白鷗那樣飄飄遠逝在萬里波濤之間。這一段,詩人寫自己由盼轉憤、欲去不忍、一步三回頭的矛盾心理,真是曲折盡情,絲絲入扣,和前面動人的對比相結合,充分體現出杜詩「思深意曲,極鳴悲慨」方東樹《昭昧詹言》)的藝術特色。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35作文 網從結構安排上看,這個結尾是從百轉千回中逼出來的,宛若奇峰突起,末勢愈壯。它將詩人高潔的情操、寬廣的胸懷、剛強的性格,表現得辭氣噴薄,躍然紙上。正如浦起龍指出的「一結高絕」(見《讀杜心解》)。董養性也說:「篇中……詞氣磊落,傲睨宇宙,可見公雖困躓之中,英鋒俊彩,未嘗少挫也。」(轉引自仇兆鰲《杜詩詳注》)吟詠這樣的曲終高奏,詩人青年時期的英氣豪情,會重新在我們心頭激盪。我們的詩人,經受著塵世的磨煉,沒有向封建社會嚴酷的不合理現實屈服,顯示出一種碧海展翅的衝擊力,從而把全詩的思想性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
全詩不僅成功地運用了對比和頓挫曲折的筆法,而且語言質樸中見錘煉,含蘊深廣。如「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道盡了世態炎涼和詩人精神上的創傷。一個「潛」字,表現悲辛的無所不在,可謂悲沁骨髓,比用一個尋常的「是」或「有」字,不知精細生動到多少倍。句式上的特點是駢散結合,以散為主,因此一氣讀來,既有整齊對襯之美,又有縱橫飛動之妙。所以這一切,都足證詩人功力的深厚,也預示著詩人更趨成熟的長篇巨製,隨著時代的劇變和生活的充實,必將輝耀於中古的詩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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