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
亂紅飛過鞦韆去。

在浩如煙海、眾星捧月的文學作品裡,「蝶戀花」為詞牌的詩詞層出不窮。李煜、柳永、晏殊、蘇軾等偉大詩人均寫下了膾炙人口的詩篇。就連偉大領袖毛主席也曾為之添詞。他的《蝶戀花·答李淑一》中「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的佳句,滿腔激情地暢訴偉人胸懷。偉人的慷慨激揚,偉人的志在天下,不言而喻,常人難及。然歐陽修作為文人為我們展示了《蝶戀花》的又一境界。它能在眾多詩詞中脫穎而出,至今流傳不衰,源於怎樣的藝術魅力呢?我們該如何賞析呢?就讓我們走進他,去品味品味。

品味詩詞,朗誦是很重要的。朗誦時,除了要抓住節奏,注意語調的抑揚頓挫,更應該注重情感的把握。所以,整體來看,全詞充滿了感傷、抑鬱,有說不完,道不盡的無奈和傷痛。然而,到底是誰擁有這樣複雜難解的心緒?是一個女子,一個深鎖閨中,愁緒滿懷,卻無計鎖春的等待心上人歸來的女子,字裡行間透露出濃濃的哀怨和愁苦。「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寫的是「怨」,「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寫的是「恨」,「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寫的是「傷」,「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寫的是「苦」。古人煉字講求傳神,注重「詩眼」。賈島「推敲」的故事,「紅杏枝頭春意鬧」的佳句,我們早已耳熟能詳。《蝶戀花》中的「橫」和「狂」字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我認為詞中的「深」字更是高人一籌。古人作詩擅長運用疊字,如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佳句中,疊字的運用酣暢淋漓的宣洩了詩情意旨。歐陽修不僅承繼了古人的二字相疊,「深深」二語本已寫出庭院的幽深、空曠,卻再用一個「深」字的設問,讓庭院的「深」「曠」更加讓人尋味,可以說是獨具匠心,可以說是別具一格。不僅體現其用疊字之功,詞的洗練,更可體現詞的景深、情深及意境的深遠。
景深著一「堆」字,在於「簾幕無重數」寫出庭院的無比幽深。那麼,在楊柳茂密堆積如煙,如同重重簾幕的空曠的大院子裡,有哪些人呢?詞人沒有讓你看到人物,筆鋒一宕,先說一句「玉勒雕鞍遊冶處」再說「樓高不見章台路」來鋪寫人物的出場,從景深寫到情深。詞中寫情,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空空的庭院裡只有女子孤零零的一個人,期盼的人哪裡去了?在「玉勒雕鞍遊冶處」尋歡作樂。一方在院中苦苦期盼,流淚傷心,一方卻在煙花樓中醉生夢死。在深深的庭院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對比當中感受到女主人公的「怨恨」情感。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上片就在景物的描寫裡,抒寫了女主人公的抑鬱情懷。

下片著重寫情。雨橫風狂,催送著殘春,也催送著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風雨無情,留春不住,只覺無奈,僅能將情感寄予與之同命的花上。「感時花濺淚」,見花落淚,對月傷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慨。似乎我們看見:一個黃昏,一個苗條瘦弱的女子,扛著鋤頭,提著花籃,在四處飄落花兒的林子裡葬花,吟唱著「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花開易見落難尋……」女子在這暮色將逝的夜晚,憶念章台的丈夫,眼前僅有在暴風雨橫遭摧殘的花,聯想自己愁苦命運,不禁潸然淚下。女子的愁苦、傷痛無處傾訴,滿懷疑問叩問花兒。花卻在一旁緘默,無言以對,是花不解人,還是花不肯給予同情?令人納然。花不便不語,反而像故意和女子作對,拋棄她紛紛飛過空蕩蕩的鞦韆。人兒走馬章台,花兒飛過鞦韆,有情之人,無情之物都對她報以冷漠,她怎不傷心,怎不痛苦呢?三月暮春的傍晚,深鎖的庭院,層層疊疊的楊柳,飄過鞦韆的落花,苦苦等待無奈的女子構成了一幅令人傷懷的春怨圖,一個悵然若失、傷痛不已的女主人公形象躍然紙上。自然渾成、淺顯易曉的語言中,蘊藏著深摯真切的感情。語淺而意入,情感層層推進,景與情就這樣水乳交融,渾然一體了。

很多著作認為這首詞表現的是閨怨。寫了一個獨居庭院的女子,她的愁、怨、傷、悲。其實我認為可以更深入的理解。魯迅先生曾說過:「從水管裡流出來的是水,從血管裡流出來的是血」。魯迅先生為我們指出了賞析詩詞的一個關鍵問題,即要知人論詩(詞)。歐陽修四歲而孤,從小是個苦命的孩子,身於貧寒家庭的他,力經挫折,堅韌不拔而能入京作官,可以一展抱負。他需要多大的志向,承受多少的痛苦啊。然命運多舛,他卻由於和王安石政見不合,被貶出京當了一個小官。所以,我們在他的《醉翁亭記》裡,看見他飲酒行令,投壺對弈,陶醉在山光水色之中,他心甘嗎?他忘記自己的志向了嗎?而我們高中學習了他另一篇《伶官傳序》,在他「滿招損,謙受益」,「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的痛切總結中,有他「兼濟天下」的抱負。他是一個滿腹經綸、志存高遠、心憂天下的人才,然而他卻沒有機會,空餘惆悵和傷痛。我想歷經變動,壯志難酬的他肯定有怨、有恨、有苦,有悲,那種孤獨、傷感和文中寂寞的女主人公神韻相合。我倒覺得與其說本詞寫的是閨怨,倒不如認為歐先生一首《蝶戀花》借獨居深院的女子來表達自己被拋棄的怨、恨、傷、悲。在這樣的基礎上,「雨橫風狂」似乎象徵著政治鬥爭的肆虐、無窮,而「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似乎是傾訴自己大志難申的無可奈何。

《玉樓春》
樽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這首詞開端的「樽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兩句,是對眼前情事的直接敘寫,同時在其遣辭造句的選擇與結構之間,詞中又顯示出了一種獨具的意境。「樽前」,原該是何等歡樂的場合,「春容」又該是何等美麗的人物,而在「樽前」所要述說的卻是指向離別的「歸期」,於是「樽前」的歡樂與「春容」的美麗,乃一變而為傷心的「慘咽」了。在這種轉變與對比之中,隱然見出歐公對美好事物之愛賞與對人世無常之悲慨二種情緒以及兩相對比之中所形成的一種張力。

  在「歸期說」之前,所用的乃是「擬把」兩個字;而在「春容」、「慘咽」之前,所用的則是「欲語」兩個字。此詞表面雖似乎是重複,然而其間卻實在含有兩個不同的層次,「擬把」仍只是心中之想,而「欲語」則已是張口欲言之際。二句連言,反而更可見出對於指向離別的「歸期」,有多少不忍念及和不忍道出的宛轉的深情。

  至於下麵二句「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是對眼前情事的一種理念上的反省和思考,而如此也就把對於眼前一件情事的感受,推廣到了對於整個人世的認知。所謂「人生自是有情癡」者,古人有云「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所以況周頤在其《蕙風詞話》中就曾說過「吾觀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別有動吾心者在」。這正是人生之自有情癡,原不關於風月,所以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此二句雖是理念上的思索和反省,但事實上卻是透過了理念才更見出深情之難解。而此種情癡則又正與首二句所寫的「樽前」「欲語」的使人悲慘嗚咽之離情暗相呼應。所以下片開端乃曰「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再由理念中的情癡重新返回到上片的樽前話別的情事。「離歌」自當指樽前所演唱的離別的歌曲,所謂「翻新闋」者,殆如白居易《楊柳枝》所云「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與劉禹錫同題和白氏詩所云「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歐陽修《采桑子》組詞前之《西湖念語》,亦云「因翻舊闋之詞,寫以新聲之調」。蓋如《陽關》舊曲,已不堪聽,離歌新闋,亦「一曲能教腸寸結」也。前句「且莫」二字的勸阻之辭寫得如此叮嚀懇切,正足以反襯後句「腸寸結」的哀痛傷心。

  末二句卻突然揚起,寫出了「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的遣玩的豪興。歐陽修這一首《玉樓春》詞,明明蘊含有很深重的離別的哀傷與春歸的惆悵,然而他卻偏偏在結尾寫出了如此豪宕的句子。在這二句中,他不僅要把「洛城花」完全「看盡」,表現了一種遣玩的意興,而且他所用的「直須」和「始共」等口吻也極為豪宕有力。然而「洛城花」卻畢竟有「盡」,「春風」也畢竟要「別」,因此在豪宕之中又實在隱含了沉重的悲慨。所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及歐詞此數句時,乃謂其「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訴衷情)
清晨簾幕卷輕霜,
呵手試梅妝。
都緣自有離恨,
故畫作、遠山長。
思往事,惜流芳。
易成傷。
擬歌先斂,
欲笑還顰,
最斷人腸!

註釋:
遠山:形容把眉毛畫得又細又長,有如水墨珈的遠山形狀。詞喻離恨的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流芳:流逝的年華。擬歌先劍,欲笑還顰,最斷人腸。斂:收斂表情。顰:皺眉,憂愁的樣子。

歐陽修生平
【歐陽修】(1007~1072)北宋政治家、文學家,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四歲喪父,家境貧寒,母親以荻桿畫地教他識字。宋仁宗天聖八年(1030)中進士,先後在中央和地方任職,歷任知制誥、翰林學士、參知政事、刑部尚書、兵部尚書等。但多次被貶,又多次起用。神宗熙寧四年(1071),以太子少師的身份辭職,歸於穎州(今安徽阜陽)。次年卒,謚文忠。

譯文:
清晨起來,將簾幕捲起,看見滿地清霜。天氣太多,你用熱氣呵著纖手,試著描畫梅花妝。都因離別的幽恨,所以你故意把雙眉畫成山的式樣,淺淡而又細長。思念往事,痛惜流逝的年華,更是令人感傷。想要唱歌卻先收起微笑,想要微笑卻又愁上眉頭,這真是最令人斷腸的事情。

鑒賞:
這首詞寫一位歌女在冬日的清晨起床梳妝時的生活情景,刻畫出她內心的痛苦與苦悶。前半片即行點題。起始兩句,以素描手法勾勒出一幅圖畫:主人公於冬日凌晨臨鏡梳妝,精心地在額上塗出梅狀五色花朵。這是南朝宋宮中傳出來的壽陽公主首創的一種別樣打扮。三、四句說:只因心中裝滿了離愁別恨,所以她雙眉畫得像遠山一樣修長。古人有以山水喻別離的習慣。後半片極其成功進行了心理刻畫,描寫了歌女內心的淒苦和悲涼。首三句寫她沉湎在對少年往事的回憶裡,憂思百結。本詞抒寫女子的離愁別恨。雖有「擬歌」字樣,未必定是「歌女」,可作一般閨怨詞來理解。上片寫今朝畫妝之景而含遠情。下片寫遠情而又歸到今朝。下片刻畫其心理活動。「擬歌先斂,欲笑還顰」八個字,透露了這位靠色藝謀生的歌女不得不強顏歡笑的苦悶。自己捲起帶霜的門簾,然後呵手試妝,可見其孤獨困苦。四、五兩句是對賣笑生活的總結,也是對從良後的現實的概括。末句「最斷人腸」隱含著作者的同情,語簡意深,十分傳神。

這首詞以形傳神,從人物的外貌轉而深入其內心世界,通過描寫一位歌女的生活片斷,展現了歌女們痛苦的內心世界。
上片首二句寫歌女清晨梳妝:「簾幕卷」,暗示她已起床;輕霜,氣候只微寒;因微寒而呵手,可想見她的嬌怯;梅妝,是一種美妝,始於南朝宋壽陽公主;試梅妝,謂試著描畫梅花妝。後二句寫她本有離愁別恨,所以把眉畫得很長。眉黛之長,象徵水闊山長。用遠山比美人之眉,由來已久。此處取意於漢伶玄《飛燕外傳》:「女弟合德入宮,為薄眉,號遠山黛。」又取意於劉歆《西京雜記》卷二:「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以上,讀者從歌女一番對鏡梳妝、顧影自憐的舉動中 ,尤其是從她描眉作「 遠山長」當中,可以窺見她內心的淒苦和對愛情的渴望。
下片寫歌女內心的愁苦 。首三句寫她追憶往事,哀歎芳年易逝,內心傷感不已。此三句,廖廖數語便道出了女主人公對於自身命運不能自主而只得讓美好年華虛度在陪人歡笑上的痛楚。結尾三句,以女主人公「擬歌先斂」(剛想開口唱歌又蹙起雙眉)、強顏歡笑、寸腸欲斷的情態,活靈活現地刻畫出歌女無法獲得幸福生活而為生計被迫賣唱的痛苦心情。
此詞寫人眉目傳神,入木三分,將歌妓的怨嗟和悲苦刻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足見詞人生活體驗和藝術功力之深。

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
龍紋玉掌梳
走來窗下笑相扶
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
描花試手初
等閒妨了繡功夫
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註釋:
1.鳳髻:狀如鳳凰的髮型。
2.金泥帶:金色地綵帶。
3.龍紋玉掌梳:圖案作龍形如掌大小的玉梳。
4.入時無:趕得上時興式樣麼?時髦麼?
5..怎生:怎樣

譯文:
頭用鳳釵及金絲帶梳飾成髮髻,手持如掌大的龍形玉梳。
夫妻相扶含笑走到窗邊。
喜歡說「眉色深淺趕得上潮流嗎?」
妻子依偎著丈夫擺弄筆管,初次試描刺繡的花樣。
輕易地耽誤了刺繡的時間,
笑著問丈夫:「鴛鴦二字怎麼寫?」


《南歌子》 - 賞析
這首詞以雅俗相間的語言、富有動態性和形象性描寫,塑造了一個嬌憨活潑、純潔可愛的新娘子形象,表現了她的音容笑貌、心理活動,以及她與愛侶之間的一往情深。
上片寫新娘子精心梳妝的情形。起首二句,詞人寫其髮飾之美,妙用名詞,對仗精巧。次三句通過對女子連續性動作、神態和語言的簡潔描述,表現新娘子嬌羞、愛美的情態、心理以及她與郎君的兩情依依、親密無間。
下片寫這位新嫁娘在寫字繡花,雖系寫實,然卻富於情味。過片首句中的「久」字用得極工,非常準確地表現了她與丈夫形影不離的親密關係。接下來一句中的「初」字與前句中的「久」字相對,表新娘在郎君懷裡撒嬌時間之長。結尾三句,寫新娘耽於閨房之戲,與夫君親熱笑鬧、相互依偎太久,以至於耽誤了針線活,只好停下繡針,拿起彩筆,問丈夫「鴛鴦」二字怎樣寫。此三句活靈活現地表現出新娘子的嬌憨及夫妻情篤的情景。笑問「怨鴦」兩字,流露出新娘與郎君永遠相愛、情同怨鴦的美好願望。
這首詞在內容上重點描寫新娘子在新郎面前的嬌憨狀態,在表現技巧上採用民間小詞習見的白描和口語,活潑輕靈地塑造人物形象,讀來令人耳目一新。

《南歌子》
讀罷全詞,一個神態逼真、形神兼備的可愛女子形象長久地停留在讀者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近代陳廷焯《詞壇叢話》云:「歐陽公詞,飛卿之流亞也。其香艷之作,大率皆年少時筆墨,亦非近、後人偽作也。但家數近小,未盡脫五代風味。」與宋代曾慥《樂府雅詞》和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把歐公的一些香艷之詞和鄙褻之語,想當然地歸為「仇人無名子所為」不同,陳廷焯對歐公這一類詞的評價要顯得中懇和客觀得多。而雲歐詞風格迫近五代風味,這首《南歌子》便是最貼切的證明。花間詞的古錦紋理、黯然異色,同樣可以從這一類詞中深深感受到。
明代沈際飛《草堂詩余別集》卷二曾用「前段態,後段情」來概括其結構特徵。上闋以描寫女子的裝束和體態為主,下闋則敘寫夫婦親密的生活情趣,以此凸現出一個嬌俏、溫柔的新婚少婦形象。起二句寫少婦頭飾,十字中涵蓋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四種意象,彼此互相襯托,層層加碼,雍容華貴之態即由頭飾一端盡顯無疑。這與溫庭筠《菩薩蠻》詞如「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常常通過頭飾或頭飾的變化暗喻人物心境,實是同出一轍,且綺麗有過。陳廷焯許之為「飛卿之流亞也」,或正當從此處細加體會。但歐公手筆當然不啻是模仿而已。溫庭筠雖然也多寫綺麗女子,但情感基調一般是淒苦傷痛的,所以表現的也是一種美麗的憂傷。說白了,溫詞中的女子多少有些因哀而「酷」的意味,它帶給讀者的感覺,也多少有些沉重。歐公借鑒了溫詞筆法,而情感基調則轉而上揚。華貴女子的表情不再黯然,而是笑意盈盈。此觀上闋之「笑相扶」和下闋之「笑問」可知。女子之溫情可愛遂與其華麗頭飾相得益彰,這是歐詞明顯區別於溫詞之處。歐、溫之不同還可以從另一方面看出。溫詞中的女子表現更多的是淒婉的眼神與懶緩機械的動作,她的所思所想,只是露出一點端倪,讓你費盡思量,卻未必能洞察心底;而歐詞則多寫輕柔之動作和活潑之話語,其亮麗之心情,昭昭可感。如「走來窗下笑相扶」、「弄筆偎人久」之「相扶」、「偎人」的動作,都描寫得極有神韻。而「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和「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兩句,不僅問的內容充滿柔情機趣,而且直把快樂心情從口中傳出。這種輕靈直率都是溫詞所不具備的,即此可見歐詞的獨特風味。
詞中的女子是華麗溫柔的,其動作和言語也不無性愛的意味,充滿著挑逗性。拿它和柳永的《定風波》作一對比,其香艷程度明顯是超過柳永了。然晏殊可以拿柳永的一句「閒拈針線伴伊坐」來作奚落的話頭,而歐公的過甚之詞卻得到了宋人的百般維護,蓋宋人評詞也有以人廢詞的習氣,帶著有色眼鏡,因而其客觀性是大有疑問的。我們固然應對歐詞對花間詞的超越表示欽賞,但也不應忘了柳永所受到的無端冤楚。

歐陽修
歐陽修(1007~1072年),字永叔,自號醉翁,晚年號六一居士,謚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吉安永豐(今屬江西)人[自稱廬陵人],漢族,因吉州原屬廬陵郡,出生於綿州(今四川綿陽)北宋時期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和詩人。與柳宗元,韓愈,王安石,曾鞏,「三蘇」蘇軾,蘇洵,蘇轍合稱「唐宋八大家」。仁宗時,累擢知制誥、翰林學士;英宗,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神宗朝,遷兵部尚書,以太子少師致仕。卒謚文忠。其於政治和文學方面都主張革新,既是范仲淹慶歷新政的支持者,也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導者。又喜獎掖後進,蘇軾父子及曾鞏、王安石皆出其門下。創作實績亦燦然可觀,詩、詞、散文均為一時之冠。散文說理暢達,抒情委婉,;詩風與散文近似,重氣勢而能流暢自然;其詞深婉清麗,承襲南唐余風。曾與宋祁合修《新唐書》,並獨撰《新五代史》。又喜收集金石文字,編為《集古錄》。有《歐陽文忠公文集》。詩歌《踏莎行》。並著作著名的《醉翁亭記》。歐陽修死後葬於開封新鄭(今河南新鄭),新鄭市辛店鎮歐陽寺村現有歐陽修陵園,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另今綿陽南郊亦有其祠堂,名曰六一堂。本文選其《朋黨論》、《五代史伶官傳序》、《醉翁亭記》、《秋聲賦》、《祭石曼卿文》、《賣油翁》六篇;選其詞《採桑子(群芳過後西湖好)、《訴衷情(清晨簾幕卷秋霜)》、《踏莎行(候館殘梅)、《生杳子(去年元月時)》、《朝中措(平山欄檻倚晴空)》、《蝶戀花(家庭院深深幾許)》六首;先其詩《戲答元珍》和《畫眉鳥》二首。

長相思
深花枝。淺花枝。深淺花枝相並時。花枝難似伊。
  玉如肌。柳如眉。愛著鵝黃金縷衣。啼妝更為誰。

作者簡介
歐陽修像  歐陽修:(1007-1072)北宋文學家、史學家。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吉州吉水(今屬江西)人。天聖進士。官館閣校勘,因直言論事貶知夷陵。慶曆中任諫官,支持範仲淹,要求在政治上有所改良,被誣貶知滁州。官至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王安石推行新法時,對青苗法有所批評。諡文忠。主張文章應「明道」、致用,對宋初以來靡麗、險怪的文風表示不滿,並積極培養後進,是北宋古文運動的領袖。散文說理暢達,抒情委婉,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風與其散文近似,語言流暢自然。其詞婉麗,承襲南唐餘風。曾與宋祁合修《新唐書》,並獨撰《新五代史》。又喜收集金石文字,編為《集古錄》,對宋代金石學頗有影響。有《歐陽文忠集 》。

《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
小樓西角斷虹明。
闌幹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
涼波不動簟紋平。
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賞析
  此詞寫夏日傍晚,陣雨已過、月亮升起後樓外樓內的景象,幾乎句句寫景,而情盡寓其中。

  柳在何處,詞人不曾「交待」,然而無論遠近,雷則來自柳的那一邊,雷為柳隔,音量減小,故曰「輕雷」,隱隱隆隆之致,反異於當頭霹靂。雷在柳外,而雨到池中,池水雨水難分彼此。雨來池上,雷已先止,唯聞沙沙颯颯,原來是「雨聲滴碎荷聲」。奇不在兩個「聲」字疊用。奇在雨聲之外,又有荷聲。荷聲乃其葉蓋之聲。又著「碎」字,蓋為輕雷疏雨,雨本一陣,而因荷承,聲聲清晰。

  雨本不猛,旋即放晴故曰「小樓西角斷虹明」。斷虹一彎,忽現雲際,則晚晴之美,無以復加處又加一重至美。

  又只下一「明」字,而斷虹之美,斜陽之美,雨後晚晴的碧空如洗之美,被此一「明」字寫盡,因為它表現了極其豐富的光線、色彩、時間,境界深遠。

  斷虹現於小樓西角。由此引出上片聞雷聽雨之人。其人獨倚畫闌,領此極美的境界,久久不曾離去,一直到天邊又見了一鉤新月,宛宛而現。「月華生」三字,繼「斷虹明」三字,美上增美,其筆致溫麗明妙,匪夷所思。

  下片繼月華生而再進一層,寫到闌幹罷倚,人歸簾下,夜深了。涼波比簟紋,已妙極,又下「不動」字,下「平」字,寫透靜處生涼之境。水晶枕,加倍渲染畫棟玉鉤,是以精美華麗之物寫理想的人間境界。而結以釵橫,則寫出夏夜人不寐的情狀。

浪淘沙

文/任一仁
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
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
總是當時攜手處,
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
此恨無窮。
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
知與誰同?

【作者簡介】
歐陽修(西元1007-1072) 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袖,「唐宋八大家」之一,在文章、詩、詞上均有成就。其詞委婉深致、清新明麗,也有風格豪放的作品。

題解:
前一年春天,作者曾經與友人到洛陽郊外賞花;當年春天舊地重遊,又一同來賞花。但他們都很快就要離開洛陽,各走一方,下一年情況又會怎樣呢?祝:祝願。紫陌:京城郊外的道路。洛城:當時的首都洛陽。芳叢:花叢。聚散:會面和分別。

【全詞串講】

我舉起酒杯,向東風祝願:
莫匆匆離去,與我們共同歡宴,
垂柳輕舞的郊外路上,洛陽的東面。
也在這裏,我們去年同來遊覽,
叢叢花兒遊覽中全都看遍。

忙忙的相聚,匆匆地離散:
怎麼不勾起,心中的愁恨無限。
今年的花兒比起去年,紅得更嬌艷。
料想明年,花兒會長得更好看,
可惜不知又遇到誰來看見。

【言外之意】
此詞把賞花和惜別融為一體,用惜花寫惜別,把三年的花加以比較,層層推進,構思新穎,極有詩意,歷來頗受推崇。

別離是苦,因為它牽動了人在世間的根子,情。對所別之人情越深,別離時苦也越深。自古來確是「此恨無窮」,因而別離才成為古今中外詩歌的一個永恆主題,而「愛別離」也才被佛家列為人生七苦之一。(愛別離:相愛之人的離別)

常人就是為情而活著。雖然大家明知道情是苦的根源,但對於一般人來說,沒有情的生活是不可思議的。甜和苦是情不可分割的兩面,而人人都希望自己只得到甜的一面,這就是人落入無邊苦海時踏虛的一步。

朝中措
平山闌檻倚晴空,
山色有無中。
手種堂前垂柳,
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
揮毫萬字,
一飲千鐘。
行樂直須年少,
樽前看取衰翁。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與歐陽修過從甚密的劉敞(字原甫)知制誥;喜佑元年(1056),因避親出守揚州,歐公便作此詞送給他。歐公曾於仁宗慶歷八年(1048)知揚州,此詞借酬贈友人之機,追憶自己在揚州的生活,塑造了一個風流儒雅、豪放達觀的「文章太守」形象。詞中所寫平山堂為歐公任揚州太守時所建。

這首詞一發端即帶來一股突兀的氣勢,籠罩全篇。「 平山闌檻倚晴空 」,頓然使人感到平山堂凌空矗立,其高無比。這一句寫得氣勢磅礡,便為以下的抒情定下了疏宕豪邁的基調。接下去一句是寫憑闌遠眺的情景 。據宋王象之《 輿地紀勝》記載,登上平山堂,「負堂而望,江南諸山,拱列簷下」,則山之體貌 ,應該是清晰的 ,但詞人卻偏偏說是「山色有無中」。這是因為受到王維原來詩句的限制,但從揚州而望江南 ,青山隱隱 ,自亦可作「山色有無中」之詠。

以下二句,描寫更為具體。此刻當送劉原甫出守揚州之際,詞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平山堂,想起堂前的楊柳。「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深情又豪放。其中「手種」二字,看似尋常,卻是感情深化的基礎。詞人在平山堂前種下楊柳,不到一年,便離開揚州,移任穎州。在這幾年中,楊柳之枝枝葉葉都牽動著詞人的感情。楊柳本是無情物,但在中國傳統詩詞裡,卻與人們的思緒緊密相連。何況這垂柳又是詞人手種的 。可貴的是 ,詞人雖然通過垂柳寫深婉之情,但婉而不柔,深而能暢。特別是「幾度春風」四字,更能給人以欣欣向榮、格調軒昂的感覺。

過片三句寫所送之人劉原甫 ,與詞題相應 。據《宋史》卷三百十九《劉敞傳》記載,劉敞「為文尤贍敏 ,掌外制時 ,將下直(猶今語下班),會追封王、主九人,立馬卻坐,頃之,九製成。歐陽修每於書有疑,折簡(寫信)來問,對其使揮筆,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九制,是指九道敕封郡王和公主的詔書,劉原甫立馬卻坐,一揮而就,可見其才思的敏捷。此詞云「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不僅表達了詞人「心服其博」的感情,而且把劉敞的倚馬之才,作了精確的概括。綴以「一飲千鐘」一句,則添上一股豪氣,於是乎一個氣度豪邁、才華橫溢的文章太守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站在我們面前。

詞的結尾二句 ,先是勸人,又回過筆來寫自己。餞別筵前 ,面對知己 ,一段人生感慨,不禁衝口而出。無可否認,這兩句是抒發了人生易老、必須及時行樂的消極思想。但是由於豪邁之氣通篇流貫,詞寫到這裡,並不令人感到低沉,反有一股蒼涼郁勃的情緒奔瀉而出,滌蕩人的心靈。

歐詞突破了唐、五代以來的男歡女愛的傳統題材與極力渲染紅香翠軟的表現方法,為後來蘇軾一派豪放詞開了先路。此詞的風格,即與蘇東坡的清曠詞風十分接近。歐公在政治逆境中達觀豪邁、笑對人生的風範,與東坡何其相似乃爾!

(采桑子)
春深雨過西湖好
百卉爭妍
蝶亂蜂喧
晴日催花暖欲然

蘭橈畫舸悠悠去
疑是神仙
返照波間
水闊風高揚管弦

[註釋]?
西湖,指安徽穎州西湖。歐陽修晚年退居穎州。?
殘紅,落花。?
闌干,欄杆。?簾櫳,有簾子的窗。櫳,窗欞。

賞析:
這首詞寫穎州西湖暮春景色,抒發了作者寄情湖山的閒淡自適的胸臆。格調清麗明快,平易自然。上片寫穎州暮春之景,層層皴染出一幅「殘春圖」。作者卻又以「西湖好」的贊語統攝全詞,一反南唐詩人的低沉情調,熱情讚揚殘春之美,寫出退居時閒適心情。

下片寫遊人散去,西湖顯得格外幽靜,「春空」二字創造出空曠、寂靜、閒適的意境。在這寂靜中詩人驀然發現:暮春也有「豪華落盡見真淳」的天然之美,閑靜之境,也有陶淵明「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退隱田園之情韻。「雙燕歸來」則是暗喻了歐陽修的退居穎州,身心獲得了官場沒有的自然閒適,在寂寞之中讓燕子軟語呢喃與其作伴聊以慰藉的心境。

全詞既寫繁華美景的失落,也寫空靜美景的發現,雖有惆悵,更多的是曠達,有「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的高曠情致,充分展現了歐陽修寄情山水的曠達胸懷。(河南南召一中翟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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