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六丑
正單衣試酒,悵客裡、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這首詞並非泛泛詠落花,而是抒發對花落後的「追惜」之情,更是對自己「光陰虛擲」的「追惜」之情。詞寫得極有特色,與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有異曲同工之妙,頗值一讀。

  詞作上片抒寫春歸花謝之景象。開首二句,「正單衣試酒,悵客裡、光陰虛擲」,點明時令、主人公身份,抒發惜春心情。「試酒」,周密《武林舊事》卷三:「戶部點檢所十三酒庫,例於四月初開煮,九月初開清,先至提領所呈樣品嚐,然後迎引至諸所隸官府而散。」這裡用以指時令──農曆四月初。長期羈旅在外的詞人,值此春去之際,不禁發出虛度光陰的感嘆,寫來含渾而不顯露。「正」字、「悵」字直貫全篇。「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過翼」,以鳥飛作比喻,形容春歸之迅速,這三句一句一轉:「願春暫留」,表示不忍「虛擲」,珍惜春光;「春歸如過翼」,春不但不留,反而逝如飛鳥,竟成「虛擲」;「一去無跡」,不僅快如飛鳥,更無影無蹤。「一去」二字,直說到盡頭,不留餘地。隨著句意,惜春之情愈轉愈深。周濟評曰:「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錘百煉,以下如鵬羽自逝」(《宋四家詞選》)。以上五句寫春去,是題前之筆。接下陡然提出:「為問花何在?」一筆噴醒,又輕輕頓住。譚獻認為:「『為問』」三句,搏兔用全力」(《詞辨》卷一)。陳廷焯指出:「……此處點醒題旨,既突兀,又綿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覆纏綿,更不糾纏一筆,卻滿紙羈愁抑鬱,且有許多不敢說處,言中有物,吞吐盡致」(《白雨齋詞話》卷一)。其實從下句「夜來風雨」至上片結束,皆從此一問而出,振起全詞。「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二句,正面寫落花。「傾國」,美人,這裡以之比落花。以美人比落花,唐代即有。沈亞之《異夢錄》:「王炎夢遊吳,同葬西施。」韓偓《哭花》詩:「若是有情爭不哭,夜來風雨葬西施。」這裡本應說吳宮,但為律所限,故借用「楚宮」。這三句既寫因夜來風吹雨打,使落花無家,更寫由於落花是無家的,所以雖有傾國之美姿,也得不到風雨的憐惜。這裡是人與花融合來寫,以花之遭際喻羈人無家、隨處飄零之身世。這三句一開一合,一起一伏,很好地表達了詞人內心的矛盾與苦悶。「釵鈿墮處遺香澤」以下六句,大力鋪開,盡情寫薔薇謝後的飄落情況。「釵鈿墮處遺香澤」,這裡是以美人佩戴的「釵鈿」喻落花,化用徐夤《薔薇》詩:「晚風飄處似遺鈿」句意,零落之餘,只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落花飄零是慘景,而以「桃蹊」、「柳陌」來襯托,卻顯得極有情致。接下側寫一筆:「多情為誰追惜?」「為誰」,即誰為。春去花殘,觀賞者都已散去,應不再有多情追惜之人了。「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二句一轉,蜂蝶無知,不知「追惜」,然而它們卻以媒人、使者的身份「時叩窗隔」,似乎在提醒室中人去「追惜」。通過以上描繪,把薔薇雖然凋謝而香氣猶存,春

  天雖然逝去而值得追惜之情景寫得韻味盎然。詞作上片特用問語「為問花何在」、「多情為誰追惜」,加以強調,以突出「無家」與「無人追惜」之意,由此見出內中隱含詞人自己的身世遭際之感。

  詞作下片著意刻畫人惜花、花戀人的生動情景。「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開首二句起襯托作用,以引起下文。詞人不忍辜負蜂蝶之「時叩窗隔」,於是走出室內,來到東園,只見園內花事已過,碧葉茂盛,一片「花落」後「岑寂」的景象,也是「光陰虛擲」、春天「一去無跡」之實況。「靜珍叢底,成嘆息,」寫人惜花。為了「追惜」,詞人靜靜地繞著薔薇花叢,去尋找落花所「遺」之「香澤」。「成嘆息」三字總括一切,承上啟下。「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三句,為一嘆,寫花戀人。花已「無跡」,但有「長條」,而「故惹行客」,話別「牽衣」,有同病相憐之意,也寫出「行客」之無人憐惜、孤寂之境況。無情之物,而寫成似有情,雖無中生有,卻動人必弦,感人至深。「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四句,為二嘆。在「長條」之上,偶然看見一朵殘留的小花,詞人以為這就是打算與其話別者。雖然「殘花」本不是「簪巾幘」之物,然而「行客」卻頗受感動,故「強」而「簪」之。然而這哪裡比得上它當初盛開時插在美人頭上之嫵媚動人呢?殘英強簪,令人回想花盛時之芳姿,映帶凋謝後之景況,有無限珍惜慨嘆之意。這既是慨嘆花之今不如昔,更是慨嘆自己的「光陰虛擲」、「人老珠黃」。詞作寫至此,詞人如夢初醒,似有所覺悟,又有無可奈何之感。最後三句「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為三嘆。詞人因終不願落花「一去無跡」,所以又對花之「漂流」勸以「莫趁潮汐」,冀望「斷紅」上尚有「相思」字。如若落花隨潮水流去,那上面題的相思詞句,就永遠不會讓人看見了。「何由見得」,即何由得見,流露了依依不捨的深情蜜意。這裡活用紅葉題詩故事,借指飄零的花瓣。對以上所寫,周濟評曰:「不說人惜花,卻說花戀人。不從無花惜春,卻從有花惜春。不惜已簪之『殘英』,偏惜欲去之『斷紅』」(《宋四家詞選》)。末句復用問語,逆挽而不直下,拙重而不呆滯。譚獻曰:「結筆仍用逆挽,此片玉之所獨」(《詞辨。

  這是首「惜花」之詞,更是首「惜人」之作。全詞構思別緻,充分利用慢詞鋪敘展衍的特點,時而寫花,時而寫人,時而花、人合寫,時而寫人與花之所同,時而寫人不如花之處。迴環曲折、反覆騰挪地抒寫了自己的「惜花」心情,又表露了自傷自悼的游宦之感。黃蓼園曰:「自傷年老遠宦,意境落寞,借花起興。以下是花是己,比興無端。指與物化,奇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極而天工生矣。結處意致尤纏綿無已,耐人尋繹」(《蓼園詞選》)。評論較妥切,可參考。

周邦彥*花犯
粉牆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淨洗鉛華,無限佳麗。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
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裏。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賞析原因宋人極喜吟詠梅花,如宋初的林逋即以詠梅詩能攝取梅的風神而傳誦一時。這首《花犯》詠梅詞,當寫於其十年的州縣宦遊生活期間,其較大可能性是寫於溧水任上。在溧水時期,周邦彥用長調寫了相當數量的詠物詞,如《紅林擒近·詠雪》、《玉燭新·梅花》、《三部樂·梅雪》,等等,其中又以《花犯》詠梅最為著稱。

  此詞的特點是在詠梅中打入個人身世之感,但不是用如林逋在《霜天曉角》中「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等直抒其情的語言來表達,而是用前後盤旋、左顧右盼、姿態橫生的手法,多方位、多角度地來體現自己的情感。宋代黃升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中云:「此只詠梅花,而紆徐反複,道盡三年間事,圓美流轉如彈丸。」上片詞作的上片先從眼前的梅花著手,敘寫其風神,再回想去年觀賞梅花之情形,展示其風姿依舊。「粉牆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爭洗鉛華,無限佳麗」。詞人官捨的低矮粉牆頭伸出一棵梅樹,盛開的梅花格外引人注目。只見梅花上還留有露水痕跡,有如美人洗卻脂粉,更顯得天生麗質。這裏「依然」二字埋下了敘寫去年梅花風采的伏筆。「鉛華」,此指婦女擦臉的粉。曹植《洛神賦》有「芳澤無加,鉛華不禦」。接著詞人便轉入去年賞梅之回想:「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宴喜」。這是去年賞梅之第一層,敘寫自己客中寂寞,獨自一人持酒賞花。梅花盛開,又恰逢「宴喜」,更映襯詞人的孤寂。「冰盤」句,化用韓愈《李花》詩:「冰盤夏薦碧實脆,斥去不禦慚其花」句意。「冰盤」,即白瓷盤。第二層「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這三句是說,一眼望去,高聳橫逸的梅樹被厚雪所覆蓋,宛如香篝上熏著一床潔白的被子,煞是逗人喜愛。「香篝」,指裏面放香用來熏烘衣物的熏籠。下片詞作下片,詞人的思緒又回到今年眼前的對花,並由此想像以後當青梅可佐酒時,自己又將飄泊於江湖上,而只能夢想梅花之倩影了。「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詞人敘述自己,離別在即,故亦無閑情逸致對花仔細觀賞,故曰:「對花匆匆」。在此情形下對花,似亦覺花含有離恨,呈現愁悶憔悴之情。這與詞人在《六醜》中寫薔薇花「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寫法同出一機杼,花之有恨、有愁,其實都是詞人的移情作用。次三句「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描寫梅花凋落。詞人凝神駐足,想吟詠一首惜別之詞,忽見梅花朵朵飄墜於青苔之上。這一筆似實又似虛,既可理解為是實寫;又可理解為仍是詞人的移情作用,它象徵了詞人心中在流淚,接下詞人即展開想像,「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裏」,這幾句承上人花相逢、花落、而想像至梅子可供人就酒之時,自己卻正泛舟飄泊於空江煙浪之中。這裏借寫與梅天各一方,實則暗傷羈旅飄泊之苦。歇拍句又順此思路進一步想像:「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詞人推想,此後自己天涯飄零,只能在夢中再去見那枝黃昏夕照下橫逸淒清的梅花了。這夢中之梅影與開頭現實中的照眼之梅遙相呼應。總體整首詞作不是客觀地、呆板地來描寫梅花的形與神,而是循著詞人自己思想感情變化的軌跡去寫梅花之變化;時間跨度大,以今年為軸心,貫串去年和明年,刻畫了梅花,也刻畫了自己,通篇寫得紆徐反複,委婉曲折,很耐人尋味。又,前人也多認為該詞有所寄托,《雲韶集》云:「此詞非專詠梅花,以寄身世之感耳。」《蓼園詩選》云:「總是見官跡無常,情懷落寞耳,忽借梅花以寫,意超而思永。言梅猶是舊風情,而人則離合無常;去年與梅共安冷淡,今年梅正開而人欲遠別,梅似含愁悴之意而飛墜;梅子將圓,而人在空江之中,時夢想梅影而已。

周邦彥《滿庭芳》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 ,午陰嘉樹 清圓。地卑山近 ,衣潤費鑪煙 。人靜烏鳶 自樂,小橋外,新綠 濺濺 。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 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 ,飄流瀚海 ,來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 ,長近尊 前。?悴 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筳畔,先安簟 枕,容我醉時眠。

【詞牌】
《滿庭芳》,此調又名《滿庭芳慢》、《滿庭霜》、《江南好》、《瀟湘夜雨》、《瀟湘雨》。
【題目】
周邦彥於哲宗元佑八年春(1093)任溧水令,時年三十七歲,直至紹聖四年(1097)才被招回汴京任國子監主簿,《滿庭芳》便是此時抒感之作。無想山在溧水縣南十八里處,山上無想寺(一名禪寂院)中有韓熙載讀書堂,韓贈寺僧詩云:?無想景幽遠,山屏四面開,憑師領鶴去,待我桂冠來。藥為依時采,松宜繞捨栽。林泉自多興,不是效劉雷。?從韓熙對於無想山景致之描寫,可猜見無想山之幽僻。

【翻譯】
鶯雛在溫暖的春風裡漸漸長成,梅子在夏雨的滋潤下肥熟,時值正午,枝葉繁茂的樹影,在陽光的照射下既清晰又圓正。溧水一帶地勢低漥又近山,水氣多又不散,衣服上的溼氣,經常要花費很多爐煙來熏乾。現下四周靜悄悄的,烏鴉不受侵擾便自己快樂的飛來飛去,小橋下新綠流水發出濺濺的輕快聲音,久倚著欄杆,再看看屋宅周圍的黃蘆苦竹,彷彿自己成了當年被貶官的白居易,搭著船泛遊九江。
看看一生的仕途,真像一隻燕子,年復一年在翰海般廣大荒僻的地方飄流著,在屋椽下過著借宿寄居的日子,算了!別再為那無窮無盡的身外事而煩憂了!就與酒杯做朋友,多親近它們吧!但,我這個江南遊子已經憔悴不堪了,再也承受不起那激烈繁雜的音樂,請在宴會旁為我安排一套枕蓆,當我喝醉時就自己去睡,那無止無盡的愁苦,在醉眠中才能暫時遺忘吧。

【賞析】
這首詞分為上下兩闋,上闕描寫初夏江南景致,以景寄情;下闋即景寫情,表現作者流宦異鄉的悲苦情懷。

開頭?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化用自杜牧?風蒲燕雛老?、杜甫?紅綻雨肥梅?,點明時節為初夏,老、肥二字均為形容詞作動詞使用,意指鶯雛在春風裡漸漸長成,梅子在夏雨中變得碩實,將靜態的江南美景加入動態的變化,更顯生動,?午陰嘉樹清圓?,化用劉禹錫?日午樹陰正?點出時值中午,?圓?一指正午陽光直射嘉樹,地上呈現清晰的圓影,二指嘉樹枝葉茂密,因此影子便為清晰圓影。接下來二句?地卑山近,衣潤費鑪煙?點出溧水的地形環境,《清真集》強煥序云:?溧水為負山之邑?,可見其近山的地形,加上地勢低下,又逢初夏梅雨季節,水氣多而不散,因此造成衣物濕潤,需要?費?較多鑪煙,?費?字同時也隱露出作者苦悶不得排解的心情,夏承燾先生說到此句與李後主?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使用手法相同,皆是因心亂而覺物擾,作者從此句開始放入悲苦的遊宦心情。接下來?人靜烏鳶自樂?,據陳元龍注說法是引用自杜甫?人靜烏鳶樂?,詞句畫面呈現兩面對比,因空山人寂靜,烏鳶才能表現不被侵擾的逍遙情態,而一?自?字,表現鳥兒?樂者自樂?,暗指觀者無法融入其中?愁者自愁?的心情,下句?小橋外,新綠濺濺?除了承接此處雨多水豐的景況,亦是用春流輕快活潑的樣態,映襯自己內心的苦悶。?憑欄久?說明以上景致皆是憑欄遠望而見,?黃蘆苦竹?,用自白居易《琵琶行》中?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表達自己在溧水縣中做一個小官,就如同白居易貶官九江不得伸志,都是同樣的抑鬱心情,?疑泛九江船?此為其中一種版本,另一版作?擬泛九江船?,?擬?字作?打算?解,表示自己的心境尚未如白居易一樣,但從上句意境來看,此時作者將自身遭遇想像為昔日的白居易,在兩人之間便產生今與昔,他與我共同疊合,恍惚中,彷彿自己就是當年搭著九江船的白居易,因此?疑?字使用為勝。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年年為句中韻,作者在此以春來秋去的燕子自比,對比上闋?自樂?的烏鳶,帶出自己一生飄盪,從汴京、廬州、荊州到現在的溧水,一路起起伏伏,用此句,暗示自己仕途如逆旅,不由自己的心情。?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化用自杜甫?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及杜牧?身外任塵土,尊前極歡娛?,像在勸大家一起放下身外煩惱事,喝酒歡樂吧,實際是要說服自己別再為宦途而煩憂,但下面即接??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將剛勸自己舒心的話又再否定掉,一切的歡娛只是更容易引起自己悲傷的情緒。?歌筳畔?給人的想像該是賓客歌舞作樂,這也是作者所能選擇的生活,但承接上句,這些歡樂景象並無法幫助自己放下無窮事,於是?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醉眠才能忘憂,?容我?說的委婉,就請允許在醉時睡著吧,畢竟醒著的時候憂愁也跟著緊緊相伴,那是無盡又無法遣散的苦悶啊,作者在此處使用三個轉折,娓娓道出對宦途之哀怨心情。

周邦彥&西河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鬢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餘舊跡鬱蒼蒼,霧沈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賞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裏。

賞析—— 
  此詞系隱括劉禹錫《石頭城》和《烏衣巷》二詩而成。詞中詠史情古,抒情寄慨,以鋪寫景物抒發人事代謝古今滄桑的感慨。作者在詞中化用前人詩句為己所用,以己筆寫己情,把劉禹錫原詩中生動具體的形象——山川、草木、風潮、月、燕等,融入自己的感觸。用「敷陳其事而直言之」的賦體,從容不迫地一一道來,使人更覺真實可感。

  上片一開始就突兀橫空而出,點明六代故都金陵是一個「佳麗地」,這一句是從謝朓《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中來,既切金陵,又令人渾然不覺。結尾卻又言簡意賅的描寫燕子的呢喃話舊,時間、地點是在「斜陽裏」的故都。以繁華始,以蕭瑟終,全詞情景的基調就這樣顯示了。經過詞人運用了峰迴路轉、若斷若續的手法,金陵的一幅滄桑圖景刻畫得深切感人。陳廷焯評周邦彥有云:「美成詞有前後若不相蒙者,正是頓挫之妙。」(《白雨齋詞話》卷一)頓挫的特色,在這篇懷古詞中最為明顯。作者在懷古,著眼點是六朝舊事,歷史興亡之感總括於「南朝感事誰記」一句中。下面分別作點染。「山圍」四句化用劉禹錫《石頭城》「山圍故國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詩意。「莫愁艇子曾系」從古樂府《莫愁樂》「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句中化出,也切合金陵之地。曾經系過曾愁佳麗的遊艇,斷崖倒樹,觸目荒涼,「空餘舊跡」。接著,詞人化用劉禹錫「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的詩境,傷心東望,淮水蒼茫,不禁回想起昔時盛事,如酒帘飄飄,樂鼓咚咚,當時長街的一片喧鬧景象,如今「酒旗戲鼓甚處市」這正是續而又斷。最後,詞人化用了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的詩境,借燕子的訴說興亡,表現了「盛事」也許仍然可記,「舊跡」也許仍然可憑。這便是斷而再續。

  詞的第二部分以密為主,在前面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勾勒:從前面圍繞「故國」的山峰,引出了後面的「斷崖樹」,以至想像中的「莫愁艇子」;從前面的「清江」,引出後面的「淮水」」再從前面的孤城」,引出後面的霧中「半壘」和月下「女嬙」。鏡頭漸次拉近,到了第三部分,畫面突出的就只是特寫鏡頭:一對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燕子正在相對呢喃。小小飛禽的的對話,可以說刻畫入微,密而又密。「相對」,是指燕子與燕子相對,儘管它們的呢喃本無深意,然而在詞人聽來看來,卻為它們的「不知何世」而倍增興亡之感。

  此詞與王安石《桂枝香》堪稱雙璧,為懷古詞中的佳作。全詞不直寫歷史事件,不加些許議論,純以景寫情。作者寫景時疏密相間,既有烏瞰,又有特寫;既有遠景、中景,又有近景,整首詞疏朗而又細密,藝術效果極佳。

周邦彥《蝶戀花》

  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闌,轣轆牽金井。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  執手霜風吹鬢影。去意徘徊,別語愁難聽。樓上闌干橫斗柄。露寒人遠雞相應。

  此寫送別之作,分離別前夜、將別之時、分袂之際和離別之後四層。首三句寫離別前夜到翌晨拂曉,所見所聞,說明行人心緒不寧,徹夜難眠,是以景托情的高明手法。「喚起」兩句,寫女方被喚醒後,先是迷糊驚愣,兩眼睜大而發光,接著猛省離別在即,不覺頓時淚濕紅沈,寫人的形、神都極真實、生動。換頭三句,寫分袂之際雙方難分難捨的情狀,極宛轉纏綿之致。結拍兩句,自行人的角度,遙想女方在我離去之後,仍在樓上遠望,惟見星斗縱橫,惟聞晨雞遙唱而已。餘情裊裊,不絕如縷,雖是虛擬設想之詞,轉覺情深而意長。

周邦彥【少年遊】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首詞,不外是追述作者自己在秦樓楚館中的一段經歷;這類事,張端義《貴耳錄》載:「道君(按:即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雲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檃括成《少年游》雲……」這種耳食的記載簡直荒謬可笑。皇帝與官僚同狎一妓,事或有之,走開便是,何至於匿伏床下,而事後又填詞暴露,還讓李師師當面唱給皇帝聽。皇帝自攜新橙,已是奇聞,攜來僅僅一顆,又何其乞兒相?在當時士大夫的生活中,自然是尋常慣見的,所以它也是一種時興的題材。然而這一類作品大都鄙俚惡俗,意識低下,使人望而生厭。周邦彥這一首之所以受到選家的注意,卻是因為他能夠曲折深微地寫出物件的細微心理狀態,連這種女子特有的口吻也刻畫得維妙維肖,大有呼之欲出之概。誰說中國古典詩詞不善摹寫人物,請看這首詞,不過用了五十一字,便寫出一個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纖破新橙」——這是富於暗示力的特寫鏡頭。出現在觀眾眼前的,僅僅是兩件簡單的道具(並刀,并州出產的刀子;吳鹽,吳地出產的鹽。)和女子一雙纖手的微細動作,可那女子刻意討好對方的隱微心理,已經為觀眾所覺察了。

  「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室內是暖烘烘的幃幕,刻著獸頭的香爐輕輕升起沉水的香煙。只有兩個人相對坐著,女的正調弄著手裏的笙,試試它的音響;男的顯然也是精通音樂的,他從女的手中接過笙來,也試吹了幾聲,評論它的音色的音量,再請女的吹奏一支曲子。

  這裏也僅僅用了三句話,而室內的氣氛,兩個人的情態,彼此的關係,男和女的身份,已經讓人們看得清清楚楚了。

  但最精采的筆墨還在下片。

  下片不過用了幾句極簡短的語言,卻是有層次,有曲折,人物心情的宛曲,心理活動的幽微,在簡潔的筆墨中恰到好處地揭示出來。

  請看:

  「向誰行宿」——「誰行」,哪個人,在這裏可以解作哪個地方。這句是表面親切而實在是小心的打探。乍一聽好像並不打算把他留下來似的。

  「城上已三更」——這是提醒對方:時間已經不早,走該早走,不走就該決定留下來了。

  「馬滑霜濃」——顯然想要對方留下來,卻好像一心一意替對方設想:走是有些不放心,外面天氣冷,也許萬一會著涼;霜又很濃,馬兒會打滑……。我真放心不下。

  這樣一轉一折之後,才直截了當說出早就要說的話來:「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你看,街上連人影也沒幾個,回家去多危險,你就不要走了吧!

  真是一語一試探,一句一轉折。我們分明聽見她在語氣上的一松一緊,一擒一縱;也彷彿看見她每說一句話同時都偵伺著對方的神情和反應。作者把這種身份、這種環境中的女子所顯現的機靈、狡猾,以及合乎她身份、性格的思想活動,都逼真地摹畫出來了。

  這種寫生的技巧,用在散文方面已經不易著筆,用在詩詞方面就更不容易了。單從技巧看,不能不叫人承認周邦彥實在是此中高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邱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